雪焚城

第46章


可我那时候年轻怯懦,像任何受伤的小兽,满心想着返回巢穴舔舐伤口。说起来有点讽刺,我能理解为“家”的地方,一个在香榧平原,当年被父亲一把火彻底烧毁,一个是龙家山堂,现在即将成为我的墓葬。
  门外雪声窸窣,鲜血渐渐从伤口流失,我听着听着,整个人也像被雪掩埋。夜灯次第点亮,照不进我躲藏的暗角,但我摸得到满地粘稠,听得到点名的声音——这一晚是交任务的死期。所谓死期——非他死,即我死。
  非常遗憾,看来今次是要我死。
  我勉强支撑住身体,将自己藏在床帐背后。人声聚集在门前,一个清冷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
  是龙颖。
  我没有应答,他又叫了一次,径直推门进来,脚步停在缓缓蔓延的血洼前。这家伙鼻子比狗还灵,前天刚对我说对面山头那棵腊梅开了,现在满室血腥,必然知道我违背规矩,带伤逃回了山堂。
  我绝望地抵住墙壁,因为失血过多而两耳轰鸣。龙颖一直低头不语,在血沾上脚尖之前突然转身,淡淡对门外说:
  龙玄玑超时未归,任务失败。
  那一次,因为龙颖临时放水,我在卒业式得了个倒数第一,却侥幸保住一条命。
  我取出针线与烈酒,将灯挑到最亮,开始处理龙颖的伤口。整个过程程序标准,动作规范,就是有些手抖。
  龙颖教给我的每一件事我都尽量做到最好,否则不足以在龙家立足,只有缝合伤口这件事,因为厌恶丝线拉扯皮肉的感觉,每每半途而废,所以我的大小伤口都是龙颖负责处理。然而就目前状况而言,无论叫醒他自力更生,还是放任他自生自灭,都显得不太人道。我虽然跟龙颖相互敌视,但常言道大爱无疆,遇到这种死生一线时刻还是应该互相帮扶,就像之前他对我做的一样,只望这个一贯整洁的人醒来后不要挑剔我针脚难看。
  可是我越缝,手就越抖得厉害。龙颖不知被什么所伤,伤口溃到吃不住针线,撒了半瓶药粉也不见止血。眼见一床薄被染透,他的脸色变得瓷色一样白且脆弱,我伸出染血的手指摸他颈脉,已是微不可辨。突然间我意识到龙颖也是会死的,而且马上就会死去。这个认识像一件钝器将我击中,在颅腔留下模糊不清的回音。
  龙颖也是会死的。
  回音阵阵,让我产生如坠深渊的空茫。坠到半途,我从空茫中猛然惊醒,狠狠撬开他牙关,塞入了一粒荼蘼膏。
  还是没有反应。
  丝竹轻漫,湖上歌伶拧声细唱,月栖湖入了靡靡之夜。随时可能会有客人来翻牌子,我却顾不得打扫战场,定睛看着纹丝不动的龙颖。
  此人果然无赖,做任何事都不讲道理,一切由他重新规定。他说这是天,那是地,我不是我自己。我挺傻,竟然信了。他又说既然千辛万苦活下来,就别再想死那么轻巧便利的事。我真傻,竟也信了。现在倒好,他轻巧便利地死了,徒留我一人独活,那么谁来教我其他的事?
  我用力瞪他,有种买到假货投诉无门的悲愤。
  牙根咬得酸涩,长串泪珠接连坠落。以前我不知自己如此痛恨奸商,竟会控制不住情绪,当着龙颖的面掉眼泪。不过反正他也已经死了,再也无从将我嘲弄……大概是死了,我不敢再摸他,也不敢看他的脸,转过身来独自坐在床边。周围明明是温暖干燥的冬日空气,我却恍惚回到盛夏的中白山,草木疯长的季节,每一个角落都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我独坐一隅,正在失去与过往世界最后一丝联系。
  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要做周玄玑,还是龙玄玑?
  白衣公子倚在门边,不知何时到来,似一片雪花悄无声息飘临。我猛醒到这里不是中白山,也不是龙家山堂,是风声鹤唳的帝都天启。幸亏今晚来的客人是原映雪。我松了口气,默默起身放下了床帐,不愿让他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
  龙颖是我所伤。
  原映雪突然道。
  我极惊讶,继而又觉得顺理成章。如果老爷子要派一个人去杀原映雪……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伤龙颖……
  所以我也能将他救回。他接着说。或者,还有一个选择,回到那年夏天的中白山,即使你不肯吃荼蘼膏,龙颖也会救你出去,从此留在香榧平原,度过平凡的人生,当一辈子周玄玑。
  原映雪缓步走到我面前,墨色双眼中浮游着迷离的银光。
  你要怎么选?
    4.
   圣王八年的冬天,辰月教长原映雪连续翻了我一个月牌子,以至于开春后他不再频繁光顾,云心娘也不敢随便让我接客,明显将玄玑姑娘当成了映雪公子的私家物品,打算长期妥善保管。
  我们在那一个月的主要活动其实还是看星星,目的却是为了留出清净的空问让龙颖休养生息。原映雪秘术高明,龙颖的内外伤迅速治愈,气色渐渐鲜润如常,好几次我都怀疑他已恢复神智,只是因为贪睡而继续昏迷不醒。
  龙颖在清醒时自律撼严,过去那些年多虑而少眠,作息比长门僧人还要清苦,现在终于得到机会酣睡,便任性得不肯睁眼,给我和原映雪都添了不少麻烦。唯一好处是在名师的集中指导之下,我的占星功课突飞猛进,甚至学会了构造七式联算,能够卜得百年之后、千里之遥的情境。
  由此,我对原映雪的了解也更深了一层,明白了为何他目光清明,全是看透。看得多了,自然就透了。世间本没有太多新鲜事物,一切都在轮回往复之中。可惜星象家无法自测,我始终不知如何走出自己的轮回。
  当时我选择救活龙颖,即选择了继续做龙玄玑。原映雪对此有四字评语:
  聪明、可惜。
  前两个字我听懂了是在夸奖,大方笑纳。后两个字我没听懂,但也没有继续深究。
  若能听懂原映雪每一句话,至少我也是个仙风道骨的辰月执守。没有哪个韶华正好的姑娘希望自己仙风道骨,所以我满足于一知半解,并坚信这份艨胧美有助于加深我的爱恋和崇拜。
  在原映雪展示了他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以德报怨的胸怀之后,我义无反顾地加深了对他的痴迷,带着初次恋爱之人才有的飞蛾扑火的勇气。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明显感觉到要让原映雪对我动心相当困难——只怕比让龙颖对我动心还要困难,毕竟我跟龙颖之间只存在夙怨的隔阂,跟原映雪之间则存在意识形态的鸿沟。
  我想起近来某个畅销市井的话本,作者唐二公子在扉页直截了当告诫世人:
  跨物种恋爱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其实这里还应该加上一句,凡人爱上了神祗也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因为中间横亘了天人永隔的距离。
  原映雪既然懂得读心,自然明白我的心意,每次面对我目光灼灼,却都假意没有看懂,或者笑得无可奈何。终于有一天我不能满足于看星星和做数学题,主动拉住他的手,厚颜无耻依偎到他怀中。
  说是厚颜无耻,其实我未能继承龙颖耍无赖的家学,脸红手抖,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偷。幸亏原映雪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仿佛只是被一只猫跳上了膝盖,沉默了片刻,语气温和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什么选择当龙玄玑?”
  在如此感性的时刻引入如此理性的话题,这位公子究竟是有多不解风情?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当然尝试思考过,但我跟原映雪不一样,性格中缺少一点思辨和内省,遇到高深的问题就会绕道而行,每次做决定都只凭借直觉——我直觉要救龙颖,至于背后的逻辑关系,到现在我都还没有理清。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慢慢想,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
  原映雪拍拍我的背,径直起身离去。
  隆冬深雪,我在漫天星子注视下独自思索,渐渐感到心慌意乱。我为人一向浮于表面,如同无根之萍来去自由,因为一旦深入水底,势必会在暗礁和湍流中磕得头破血流。可是闭上眼只会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答案就在那里,就藏在浮萍之末。
  为什么选择当龙玄玑?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不卖后悔药。过去那十年,苦痛也好,欢乐也罢,都是我自己的经历,全盘否定它就等于全盘否定自己。有句话怎么说?那些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才是我们真正不知道的,可是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一些,哪怕只是细枝末节,就无法再假装自己不知道。
  我突然明白了原映雪那句“可惜”的含义。思考是神灵赐予人类的天赋,但若能永远无知下去,才是人类的福气。
  可惜我早巳失去了那份福气。
  我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久违的清冷声音,有些干涩,非常熟悉。我转过头看见半靠在床头的龙颖,莫名觉得这个场景特别顺理成章。他就应该在我向原映雪表白的时刻醒来,我就应该将一切最尴尬的时刻袒露在他面前——作为龙玄玑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龙颖就应该符合这样的定义。
  我看着只着单衣的龙颖,起身关好窗户,回到床边坐下。
  以往我很少找龙颖倾谈。不过此时此刻,他刚从鬼门关返回,我刚在两个世界之间抉择完毕,好不容易回到同一个世界,也能视作难得的缘分。于是我打算跟他分享一下刚刚思考人生的收获,也许还能顺便签一份免战协议,毕竟这次是我自己选择当龙玄玑,不能再跟以前那样,把一切不如意归咎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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