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47章


  但龙颖之所以是龙颖,就在于他能随时随地挑战我的修养,摧毁我的心理建设。我刚和颜悦色坐下,就听他掀动薄唇说了句浑蛋透顶的话:
  “我找到了杀掉原映雪的方法,希望你暂时没有用情太深。”
  青春期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跟龙颖大动干戈过,但这句话听得我七窍生烟,恨不得直接一掌将他拍回昏迷状态。大概我目露凶光,泄露了内心所想,龙颖拧起浓眉不悦道:
  “龙玄玑,你姓龙。他是个辰月。”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狭隘言论,恶狠狠瞪回去,“你的命就是那个辰月救回来的,真有骨气你就别要这条命!”
  此话一箭穿心,效果奇佳,眼看龙颖刚恢复的气色变得惨白如纸。我能理解这种不吃嗟来之食的优等生心理,却丝毫没有同情他的意思,继续道:
  “龙颖,你以前教我礼义廉耻,盗亦有道。难道现在又打算教我恩将仇报,忘思负义?”
  他径直沉默了下去。双唇抿成细线,刀刻一般犀利。久久,深吸了一日气说:
  “突破原映雪秘术防御的方法,我这次不会上报山堂。但以老爷子的能耐,总有一天能想出别的办法。到时候,你选哪一边?”
  我愕然与龙颖相望。也许是睡得太久,他的目光莫名润泽,含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最近不知哪里的流年不利,我总要被迫做出艰难的抉择。但龙颖说得没错,之所以我现在还能积极配合龙家的行动,甚至偶尔自己动手,是因为我相信原映雪暂时性命无虞。但天罗不止有一个龙颖,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丢到人生的岔路口,选择是要爱情,还是其他。
  多年后我时常回忆这一夜,总觉得龙颖的问题有些操之过急。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眼中,爱情可以凌驾于生命及其他一切。也许过几年问我答案就会不一样。即使答案一样,也许也不再是因为爱情。
  但在当时,我的答案有目.只有一个,就像我当时的瞳仁一样黑白分明。
  龙颖离开的那个午夜,天启城下了漫天漫地的大雪,隐约有点擎梁山凛冬的意思。我目送他的玄色衣裳消失在雪雾中,像是记忆褪了色又定了格,只剩下灰白的浮絮。
  我很奇怪,为何眼前的一幕如此惨淡,过去的种种却都还鲜明。中白山绿意葳蕤的仲夏夜,少年在月下扬起唇角,说今后成为我的家人,跟我同姓,你愿不愿意?
  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有着怎样的魔力。
  我们做了十年同姓家人,欢苦与共,终于走到了宴席散去的时刻。最后他听到我的答案,笑了一笑,说,好,从今往后你姓龙也好,姓周也好,都与我无关。原映雪的事我不会再过问,你的事,我也不会再过问。
  雪下了整整一夜,天色将明时分,我伏在桌上昏昏睡去,醒来时却是丽日晴空,一碧万顷。中州平原毕竟不是擎梁深山,那么大的一场雪竟然在短短一上午迅速消融,露出一个洗得闪闪发亮的天启城,明黄的琉璃顶倒映在靛蓝的天空,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我看着桌上一摊湿,心说不知哪个山头吹来的雪化在了这里。
  若已注定离别,便当彻底忘却——龙颖教我的最后一件事。
  5.
    我在“后龙颖时代”里,颇过了一段辛苦日子。
  现实方面的艰辛可以预见,少了强势靠山,物质生活水平急速下降,就连发到手里的暗器和药包都会偷工减料,被山堂其他组的人寻麻烦触霉头更是家常便饭。
  丛林法则放之四海而皆准,对此我毫无怨言,比较难熬的是心理断乳。我习惯事事向龙颖寻求答案,基本没有培养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真不知过去那些年他是太宠溺我还是想陷害我。但我总算是独立了,一步一挪,努力试着将他从生命里赶出去。
  对原映雪的爱恋仍在,仍处于竹篮打水和剃头挑子的状态,只是我学会了小心掩藏。毕竟其他合作者不同于龙颖,真告我一个通敌便是死罪难逃。藏来藏去,有时候连我自己都需要找一会儿才能找到——藏过东西的人都有这方面的经验。
  有时候我也怀疑这到底算不算爱情。年少时的热烈在时光的摩挲中变成某种温吞的情感,我们仿佛住在天涯海角两个仙翁,因为时光太漫长,现世太无聊,所以一起搭伴游历人间,无关风月,只关风雅——跟清心寡欲的人在一起混久了,我也难免变得仙风道骨,以至于后来时常收到山堂方面的警告:接近敌方高层是好事,但要注意提高警惕,不要被对方和平演变——老爷子大概是害怕我有朝一日被辰月洗脑,从此拜人天墟做一名女弟子。
  这是对我职业操守的侮辱,以及思辨能力的过度高估。我连龙颖写的那篇辰月研究报告都读不懂,哪里能理解深奥的辰月教义。
  我的全部天赋,只集中于星象一门而已。
  来到帝都天启的第五年,我终于成功打入敌人内部,飞扬跋扈的缇卫亦不敢动我分毫,因为我是辰月之外最强的星象师,原映雪唯一的红颜知己。
  花魁之名早已不再,挂牌的价格却日日飙升,无数人慕名而来,一掷千金,只为找我看一晚星星。云四娘突然发现脑力劳动者比体力劳动者有更多的剩余价值可供压榨,在月栖湖大搞学玄玑运动,每天赶着一群莺歌燕语的小姑娘来请我传授占星,大有将妓院开成巫馆的架势。不过这阵风很快过去。毕竟看星星是一件相当需要耐得住寂寞的事。
  少年不识愁滋味,她们尚不了解什么是寂寞,如何学习耐得住寂寞。很快观星楼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有时候多一个原映雪,其实跟我一个人没有太大区别,风也寂寞,月也寂寞。
  偶尔我也会觉得有点奇怪。龙颖究竟什么时候教会了我寂寞?
  圣王十三年春,天罗与辰月的争斗正式进入白热化,决战一触即发。与此同时,我寂寞温吞的生活也被彻底打破——我在这一年遇到了顾小闲。
  名字早就耳熟能详,只是一直未曾蒙面。这个养在龙家,却有着显赫身世、  自家姓名、甚至有一个哥哥的异类。幼年我们私称之为“大小姐”: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弱不禁风的千金之体,衣食住行皆与众不同的特殊待遇,样样让人眼热艳羡。别人在天罗接受非人的磨砺,她来龙家大概只是度假——对她我们只有一个评价,此命生来福不穷。
  可当我真的见到顾小闲,才知道这个评价多么有失偏颇。
  我还记得与她第一次见面时脱口而出的话:顾少心中怨念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身不由已,能原谅就原谅吧。
  那时我并不知淮安城的顾少就是天罗山堂的顾小闲,只是不解为何这个满身富贵的少年怀有那么深重的纠结,本是纵横洒脱的心性,却为陈年往事作茧自缚。等我发现这就是传说中娇生惯养的顾家大小姐,不由得感叹人人命中自带劫数,也许人活在世上就为了度劫。
  但顾小闲确实与众不同,即使在度劫,也能时刻保持最热烈欢畅的笑容。
  这大概就是原映雪喜欢她的原因。
  一个悲观的,通透的,对人心过于了解的男人,在看遍沧海桑田之后,喜欢上了一个对残酷世界始终保持童稚信心的,真诚勇敢的姑娘。
  非常合理。
  我在长期观察之后得出这个结论,为自己分析能力的提高感到由衷欣慰。
  当事人八成自己都还蒙在鼓里。原映雪是个有情感洁癖的宗教人士,习惯了克制七情六欲。顾小闲是个神经大条的迟钝人士,不可能觉察到如此内敛的感情。
  而我虽然有观察心得,却没打算前去推波助澜,因为我正忙着为失恋而伤感。
  但这件事不如另外一件事那么让我伤感——顾小闲在某些方面有点像龙颖。
  离开龙颖之后……不,应该说,龙颖离开之后,我才渐渐醒悟他其实是整个龙家对我最好的人。屡次救我于危难,不厌其烦教我各种事,虽然经常欺负我,却从来不许我被别人欺负。人总在失去之后才想重新拥有,如今回忆过去点滴,惆怅总归难免。顾小闲的出现则使我的惆怅达到了巅峰。她似乎特别看不惯我摆出淡无表情的脸,想尽一切办法逗我开心,实在不行就惹我生气,完全跟龙颖当年一个套路,颇让人有昨日重现的恍惚。
  有一回我实在气得够呛,一把揪起顾小闲的衣领往外丢,结果她把着门框笑逐颜开,说这样才对,玄玑姑娘这样的美人,宜颦宜笑,就是不宜做个木头人,平白少了许多生动。
  我当场呆滞,想起很久以前,擎梁山脚下,龙颖将我裹在厚毛麂裘里左右端详,突然捏一捏我的鼻子说,这么漂亮的娃娃,将来可不能变成木头人。
  本来我只是在失恋中伤感,因为这一句木头人,伤感彻底变成了伤心。
  关于我失恋这件事,原映雪的反应非常没谱。首先他对自己的感情走向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听完我的分析之后显得有些神情恍惚,这倒并不奇怪,每个人都是当局者迷。但接下来他又发表了一个非常耸人听闻的结论,说玄玑你真是个无比敏锐的姑娘,可惜永远只在别人的事情上一针见血。我好奇地问他此话怎讲,秋日浓郁的夕照下,原映雪笑意浅淡,说你只觉伤感而不觉伤心,是因为你心里爱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岂有此理。辛辛苦苦爱了他五年,到头来被人横刀夺爱,还能心平气和奉上祝福,这不是爱是什么?
  原映雪又笑,说你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从来不愿主动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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