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评传

第34章


前者是传主终生感戴的、为其文学才华的“说项”者①。
此时其各自处境如何呢?查《续资治通鉴》卷八十九徽宗崇宁五年春正月:
“毁元祐党人碑。又诏:‘应元祐及元符末系籍人等, 迁谪累年,已定惩戒,
可复仕籍,许其自新。朝堂石刻,已令除毁,如外处有奸党石刻,亦令除毁,
今后更不许以前事弹纠,常令御史台觉察,违者劾奏。”据此,清照当不再
受任何株连。而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崇宁五年“三月戊戌诏应旧系石刻人,
除第三等许阙下,余并不得到阙下。”此诏后所列名单,晁补之在第二等。
可见他仍未得到解脱,不能象格非父女那样,名正言顺地回到汴京。又据《续
资治通鉴》崇宁五年正月“庚戌,三省同奉旨叙复元祐党籍? .”,张耒仍
在文臣余官轻第一等,仍不得解脱。不仅如此,在张耒出知颍州时,得到苏
轼死讯,因著丧服为苏轼举哀守孝,崇宁间为言官弹劾,再被贬谪。根据这
些确凿的史料,在清照写《晓梦》诗时,晁补之和张耒仍处于逆境和正在隐
居是无疑的。诗中“因缘安期生”诸句的“言外”、“不尽”之意,正是在
这样的记载之中:“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
①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云:“(李清照)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李清照《分得知字》诗云:“学
诗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
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①。很显然,清照笔下的安期生,就是晁补
之、张耒②等人的“言外”之名;再如诗中的“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虽然是出自上述神话传说,难道不是李格非明水老家莲子湖畔真实生活的幻
化吗?至于“翩翩”四句所写的仙侣,个个风度潇洒,才华横溢,谈吐高雅,
妙语如珠,戏谑逗趣,巧手分茶,又很象是元祐党人谪离京城,被允许自便
居住时,私下里自寻乐趣的情景。苏轼在惠州所写的《纵笔》诗③,就是以类
似于用禅悦的方式对于迫害的自我解脱。因为被迫害者愈是胸无芥蒂,愈说
明迫害者所施行的惩处无效。行文至此,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样一段话:“有
人如果想在天国的幻想的现实性中寻找一种超人的存在物,而他找到的却只
是自己本身的反映。”④用这段话反观李清照的这首《晓梦》诗,她在梦中所
找到的也只是她和她的“前辈”的一段特殊经历的反映。或者说此诗的字面
是虚幻的,其内容却是相当真切的。诗人通过这种亦幻亦真的内容,将北宋
时期尖锐复杂的新旧党争加以隐括,使作品具有了很高的认识意义。
有人说诗品犹人品,证之此诗,诚可深信。在文学史上,虽然何劭和郭
璞的《游仙诗》同时被萧统收入其所编《文选》,但郭璞所作的七首《游仙
诗》,被后世认为是此类诗的滥觞,由他所开创的“游仙诗”的模式,正如
何焯所说:“景纯(郭璞字)《游仙》,当与屈子《远游》同旨。盖自伤坎
,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①。“自伤坎”就是“坎咏怀”
②的翻版,都是说郭璞借描写“仙境”寄托其坎坷不得志的情怀。后世“游仙
诗”的题旨亦时有如此。这虽然无可非议,但从作者其人其诗的品位上看,
《晓梦》诗的对他人“念念”不忘,要比“须眉”们的“自伤坎”高出一
格。与此相关的是,“须眉”们写作“游仙”诗之时,往往是其穷困潦倒无
人问律之日,而李清照却是“掩耳厌喧哗”,她把别人求之不得的高官厚禄
之家,看作是吵吵嚷嚷的闹市。还有“心知不可见”一句,从语义学上讲其
语言意义是指不可能见到她梦中的安期生、萼绿华等仙人,其言语意义则是
说自知难以见到晁补之、张耒这些可敬的诗界“前辈”。基于这一切,李清
照虽然自身得以解脱,作为一个有更高精神追求的非凡女子,这时她的心情
并不好,诗中的“念念犹咨嗟”,无疑是为怀念意妙语佳的现实中的师长友
好而长叹不已。这是何等的见识,又是何等的思想品位!达到这种品位的《晓
梦》诗,既不是被人写滥了的“游仙诗”,更不是等闲之作。
(二)“新色照人”的短章、失题之作
李清照诗的散佚情况十分严重,在多方搜集到的共约十来首中,篇幅较
长一点的只有四首,即除了上述《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晓梦》
诗(一首),还有《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中的一首杂言古诗,其他均为抒
① 《史记?孝武本纪》。
② 张耒其人,生来颇有神秘之处,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所云:“张文潜生而有文在其手,曰‘耒’,
故以为名,而字文潜。”对此事本身,清照亦当有所耳闻。
③ 苏轼《纵笔》诗中有句云:“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④ 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65 年版,第452 页。
① 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1987 年版。
② 钟嵘《诗品》。
情短章和仅仅保留下一句或二句的失题之作。然而篇幅短、数量少,不等于
容量和影响小,更不能认为此类诗无足轻重。相反,为晁补之等人所称道的
也包括这类诗:“李易安有句云:‘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晁补之称
之,见朱弁《风月堂诗话》。按,二句新色照人,却能抉出诗人神髓,而得
之女子,尤奇”①。其实为晁补之称赞的不只上述“诗情”等句,还有“少陵
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试春草”等,连朱弁也认为“颇脍炙人口”②。不仅古
人对李清照的作品如此珍爱,近人、今人亦有过之无不及。他们一方面对李
清照其人其作作出了较为全面中肯的评价,另一方面为搜集她的作品立下了
汗马功劳。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黄盛璋和王学初二位学者,他们在李清照
研究中,各自都发现了一定的“新大陆”。
黄盛璋曾于《永乐大典》八八九册第十八页上辑出《李易安集》中的《偶
成》诗一首,这既弥补了四库馆臣的疏漏,也为文学史增添了一页新的内容。
因为这不仅是一首为数不多的悼亡诗,还是第“一次变“乾”之悼“坤”,
而为“坤”之悼“乾”的悼亡诗: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
本书的以上章节曾陆续提到,赵明诚于建炎三年八月病卒后,李清照曾
为他写了悼文和多首悼词,其中《南歌子》过片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
情怀不似旧家时”,其旨与此诗几无二致。揆之以理,此类作品一般是写于
赵明诚逝世不久。由此上推十五年左右,是徽宗政和五、六年、传主三十二、
三岁,正是她与明诚屏居青州的第八、九个年头,也是其夫妻感情由融洽到
被丈夫疏淡的转折时期,所以她对此时的记忆尤为深切。由此看来,这首《偶
成》诗的发现,还为清照作品的编年提供了新的线索和依据。原来,在传主
三十二、三岁时,还曾作有“赏花诗”,只不过现在已经佚亡罢了。
王学初在校辑《李清照集》时,曾从宋人胡仔的从兄弟胡伟集句《宫词》
和李《梅花衲》中,辑得李清照的七句失题之作:“犹将歌扇向人遮”、
“水晶山枕象牙床”、“彩云易散月长亏”、“几多深恨断人肠”、“罗衣
消尽恁时香”、“闲愁也似月明多”、“直送凄凉到画屏”。此七句固然得
之不易,但其意义还可能远不是七句的问题,而是来自于清照已失传的七篇
作品。这七篇作品又可能反映了作者在三个不同时期的生活,如“犹将”、
“水晶”二句当出自其前期作品;“彩云”、“几多”写于中期的可能性较
大;“罗衣”很可能就是《南歌子》词中写到的那件“罗衣”,谓其“消尽
恁时香”,即含有悼亡之意,从此句以下当均为后期所作。虽然仅从只言片
语无法推知整篇的水平,但就句论句却各具佳意。“须眉”们往往“吟成一
个字,捻断数根须”,当年李清照为这些句子又该花费怎样的心思?所以这
些断句也应受到一定的重视。
① 陈锡露《黄奶余话》卷八,清乾隆刻本。
②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
三、催人泪下的《投启》
《投启》的全称是《投内翰綦公崈礼启》,即给綦的一封信。“内翰”
是綦崈礼当时的官职。因为此信是传主为其再嫁事所写,所以不承认李清照
再嫁的人,不是不顾事实地硬说这是一封伪启,就是说此启“文笔劣下”、
“定是窜改之本”①。笔者认为,此启不仅确系清照所写,而且“文笔”并不
“劣下”,所谓“窜改之本”,更是无稽之谈。
(一)《投启》的著录和反证
著录清照此启的是南宋赵彦卫编著的《云麓漫抄》。赵彦卫是宋宗室,
他的这一著作被认为是赅博可信之书。其对清照其人其作的记载和评价是:
“李氏自号易安居士,赵明诚德夫之室,李文叔女。有才思,文章落纸,人
争传之。小词多脍炙人口,已版行于世。他文少有见者”②。这段话完全是真
实可信的。与《投启》同时被著录的还有清照的《上韩公枢密诗》(一作《上
枢密韩肖胄诗》)及清照为此诗所写的序。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