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记

第77章


  
  无想冷笑道:“你原来看着也还伶俐,怎地现下说出话来,好像白痴一般?老贼从来要找的只是他儿子的替身。当初一觉出对非业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便即将他封入迷僵,从此撤手不管,决绝狠心如此,现下又如何肯将他救活?”
  
  陆通仿佛是将溺之人在水中挣扎,徒劳地伸手乱抓,却抓不住半点资力之物,只有一个又一个浪头不住打来,只打得他晕头转向,吃力地道:“你怎么……怎么知道?”
  
  无想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可不是非业,同老贼在一起待了十年,居然还对他为人一无所知……老贼那点下流心思,又有哪一处瞒得了我?他根本便是个疯子,偏偏还自以为是神仙”双目凝视陆通,道:“你道我将非业送来,是怕了应誓么?哼,我只是要见到老贼,想看看他见到非业尸首时候,脸上是个甚么光景……他总将非业说得多么天真洁净,好像昊天灵童一般,我便要教他看看,他这冰清玉洁的徒弟是怎么死掉的。哈哈,哈哈!”
  
  陆通呆呆站在当地,忽然间喉间嘶吼了一声,扑了上去,两手狠狠扼住无想脖颈。无想猝不及防,只挣了两下,便满脸紫涨,身子瘫软下来。陆通卡着他脖子,死命收紧,将全身每一丝力量都用在了两只手上——似乎不如此,满腔火也似的激愤便要立时炸将开来,炸裂了胸膛,炸碎了一切。
  
  山风越林而来,寒意彻骨。
  
  陆通忽然觉得精疲力竭,再没一分气力,缓缓松开了手。无想扑通一声,倒在地下。他脸上早已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双目凸出,然而眼珠居然仍在慢慢转动。再过一刻,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
  
  又过了良久,无想忽道:“陆通,你怎么不杀了我?你的刀呢?你拔刀杀了我啊。”喉音破裂,夹着一缕尖细嘶号,说不出的凄厉刺耳。
  
  陆通脑中昏昏沉沉,只想:“老鬼为甚么不死?嗯,他练了冥灵春秋,寻常杀不死他。”听他如此叫唤,下意识地便向腰间摸去。目光下垂,忽地触到了无想的眼睛,那眼中光芒亮得惊人,满是热切疯狂之意。陆通不由得怔住,道:“你要我杀了你,我偏不让你如意。”见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当即抓住了无想头发,倒拖着走去。只觉胸中气息纷乱,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走得费力无比。
  
  他把无想横放马背,伸手扯断系在树上的缰绳,将他捆个结实,随即在马臀上重重一拍。那马吃惊,咴咴叫着急奔而去,片刻间消失在谷外。
  
  陆通回过身来,向那石壁走去,刚刚走出两步,眼前一黑,又坐倒在地。
  
  他已有三日两夜未睡,身上几处受伤,奔行百里,只强靠一口真气维持。这时候疲乏伤痛到了极限,意志涣散,只想放声大哭,又想就此倒地不起。然而心中一个倔强的声音却始终按捺不下地响起,暗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非儿若是活着,我便非找到他不可。他若是死了,我也一定要和他葬在一起。”
  
  他深深吸了口气,盘膝坐定,闭上眼睛,慢慢调匀胸前一口内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那股翻腾的血气渐渐平定下来。
  
  陆通睁开眼睛,见天边一抹红彤彤的夕阳,已不见了大半,山谷里的一切瞧来都朦朦胧胧。他运功半晌,精神略振,寻思:“今天是说甚么也不成了,须回附近城镇中去找些吃的,明天再来想办法。——唉,怎地我刚刚神志不清,把好好的一匹马送给了无想那畜生?”折了条树枝作拐杖,慢慢向谷外走去。
  
  堪堪走到谷口,望见进来的那一条长长山道,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刚要迈步,忽然间望见山道尽头,有一个小小白点正自移动。
  
  陆通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呆在当地。柔和夕晖中,那个白点渐渐变大,分别便是个身穿白衣的少年,身法轻捷,仿佛足不沾地一般掠来,只在片刻之间,便近了许多。
  
  陆通蓦地大叫一声,向前奔去。他一身武功,十九倒在轻功,那拾羽步总纲中讲述要旨,便在“无形无迹,若往若还”八个字上,这时在崎岖山道上发力狂奔,脚下七高八低,哪里还顾得上甚么轻功,甚么步态?跌跌撞撞,忽地踩中一块圆石,一跤跌出,身子纵起,顺势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落在那人身前,张臂便向他抱去。
  
  双臂终于触到实质的那一刻,陆通不觉呻吟一声,热泪夺眶而出。他头一回知道,原来快乐到了极点,也会如此疼痛。
  
  两人紧紧相拥。非业轻轻地道:“陆通,是我。”
  
  陆通呜咽道:“小非儿,你活了,我……我又见到了你,现下可以去死了……呸呸,我见到了你,又怎么可以死?”语无伦次,直是不知所云,非业却懂得他的意思,低声道:“我也是。” 隔了一刻,又道:“陆通,我很快活。”他性子清冷,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说出来,中间满含情意,却尽抵得千言万语。
  
  过了良久,陆通心神略定,道:“小非儿,是谁救了你?是……是你师父么?”非业微感诧异,道:“那是自然。除了师父,天下还有谁能救得我?”
  
  陆通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言语要问:“他怎么便肯救你?”“他同你说了甚么?”“他究竟对你怀了怎样一番心思?”……以及:“你见过他后,到底心里觉得如何?”——然而一转念间,却觉得这许多问题一个都不重要,非业活了过来,并且在他身边,原已代表了一切。
  
  他想了一想,问道:“你的伤都大好了么?再不会有甚么反复罢?”非业气色极佳,任谁见了都知他已无恙,然而陆通保险起见,还是想听他亲口说上一句。
  
  非业微笑道:“都好了。我身上冥灵春秋的真气已然被我师父化去,从今往后,再不必练这功夫。”
  
  陆通“啊”了一声,道:“那是说,你以后都不用守戒了?”见非业点头,惊喜交集,道:“那可……那可太好了。”他送非业来时,早在心中发了无数誓愿,只盼非业能得复活,从今往后,自己决不再碰他一下。这时乍听消息,只觉得事情好得忒也过分,简直不能是真的。他抬起头来,细细端相非业容貌,道:“可是你……你看起来也没甚么不同啊。”
  
  非业微微一笑,道:“我身上功力虽散,已然停驻的容貌却也不会就改。譬如有人习得外家功夫,身体筋肉壮健有力,以后纵使停练,也不会一下子就变回练功前的模样。更何况我十七岁被封入迷僵,冰中岁月,原本便和冥灵春秋的功夫无关。”陆通连连点头,道:“正是,我早说过,你今年才二十四岁,比我大不了多少。——看起来还是比我小得多。”非业道:“我以后容貌会渐变化,与常人无异。”
  
  陆通道:“小非儿,你这般美丽,不管怎么变,都是美得不得了。”他称赞非业容颜,向来带了几分轻薄调笑,这时却是语出至诚。非业道:“我原本便不想再练这功夫,容貌变化,那又有甚么要紧?师父另传了我一套内功,说是假以时日,武功也能回复旧观。我只担心你等得久了,匆匆出来,都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陆通心花怒放,非业这般说法,显然自己在他心中地位,已比师父来得更为重要,道:“那我现下陪你回去,再寻他好好叙旧便是。”他此刻心情欢畅无比,对非业师父的那点忿恨也烟消云散,只觉这人还了他一个有血有肉的非业回来,差不多便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非业摇头道:“他……他说他另有要事,与我分别后便即离谷他去,以后……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说到这里,眼中不禁流露出黯然之意。
  
  陆通一凛,想起了无想的那些言语,暗道:“老家伙对小非儿,只怕当真便如无想所说,有些不清不白。他这些年对小非儿避而不见,原也是为了这点心思,不能向他解释。”至于他何以如此,究竟是为了历来将非业当作了儿子的替身,无法逾越自己心中界限,还是为了不愿就此丧失不老长春的神功,却是难以 
 56、第四十章(下) ... 
 
 
  断言,问道:“他有没有……嗯,你有没有问他,当初为甚么将你封入了玄冰?”
  
  非业道:“没有。”顿了一顿,道:“这一回我本来已死,师父不惜耗费上百年清修的功力,才救我苏醒。他待我恩重如山,当初之事,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缘故,他既不肯说,我又何必苦苦追索,令他难过?”
  
  陆通道:“嗯,原来你不知道……不知道……”非业疑惑道:“不知道甚么?”
  
  陆通忽地展颜一笑,道:“没有甚么。”心中暗道:“你敬爱师父,有些事情,还是不必知道的好。”抱住非业,将右颊贴住了他左颊,只觉阵阵温热传来,与从前冷若冰雪的情形迥然不同;肌肤相接,忍不住便是一阵意乱情迷,一颗心怦怦大跳起来。
  
  非业忽地向后让去,道:“陆通,天晚了,咱们还是先离了这里再说。”陆通失魂落魄,只道:“是,是。——咱们这是到哪里去?”
  
  非业拉起了他手,莞尔一笑,道:“自然还是到上一回,没做完的地方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江洋同学曾说,一篇文既开了头,千言万语都是奔着那个既定的结局去……这一个结局早在开端提笔前便在心中拟定,双手奉上,并感谢大家一路不离不弃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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