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少年都会远去

第38章


  七七终于安静下来,心跳和血压都恢复正常,她侧脸看到车窗上的自己,逐渐红润的面孔,低低地笑。而她身边的另外一张脸,笑嘻嘻地,做着奚落她的怪模样。
  心念一动,七七问:"是不是很久以前,计划和她同游西藏?"
  倪险岸笑笑:"应该说算是圆梦,不过当初是想和我的几个朋友同行,而不是她。她的身体比你更差,根本就来不了。"
  "我从来不曾听你讲过你的朋友。"
  "要听吗?"
  "要的。"
  很多年前......呵,时间不觉过了这么久,数一数年头,惊觉自己也有了历史。那时的倪险岸,尚是简单直接的莽撞少年,喜欢笑,喜欢恶作剧,喜欢耍宝。
  "你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位当律师的,叫什么名字?"
  倪险岸叹气:"他叫何曾。我很记挂他。但我现在这个样子......自然早已和过去那些说了再见。"说着头向后仰,微闭双眼,默然了。从七七的角度看过去,他有一张凛冽的脸,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很想,很想,抱他一抱。
  只为那些过往的,再也回不来的,年轻的,闪亮的日子。
  这个念头突兀地浮上来,七七无言地转了身子,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前,靠心脏的位置。
  倪险岸伸出手和她拥着。那一刹那,似乎听到了弦乐声,远远近近地飘来荡去。旁边有人羡慕地看了他们一眼,以为是情侣间的恩爱缱绻。
  "那时还认识何剪烛,她是何曾的妹妹,小姑娘长得很像孟庭苇,她是他父母的养女,在我心里,她就跟我自己的妹妹一样。"倪险岸说,"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好,多么好,第一次看到她,就觉得,啊,这就是我的妹妹。就是感到跟她亲。你明白吗,就是愿意捧了全世界给她那样的疼爱。如果我真有全世界可以给她的话。"他没有告诉她的是,对她,这种感觉回来了。
  "我明白。后来呢。"
  "后来她考上大学了,留校当了一名法文教师。他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但对他们来说,我已是不知所终。"
  "少年往事,回想起来,全是好的。"
  "是啊,现在想起这些事,几乎不敢相信我也曾那么快乐过。"
  "想过有一天还会去看望他们吗?"
  "想过。特别是何曾和何剪烛,他们替我照顾着陈浅的父母,将每一笔我寄去的汇款都打点得井井有条。他们都是非常非常善良的人。"
  "我想他们知道是你寄的。但找不到你。"
  "一个人不想被别人找到,总是有办法躲开的。就算他是律师。"
  十几岁的年年月月,几乎是一生当中最好的时光。亲爱,你聪明的,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这辈子的好日子当真是个常数,要匀着用的,提前透支了,因此余生才会成了陌路一去千里。
  这时有乘客轻呼:"啊。雪!"
  司机头也不回:"过唐古拉山口了,在下雪颗子。"
  果真是在下雪呢,顺着风击打在车窗上,发出叮叮的声响。车窗关得很严,车里暖暖的,感觉不到一丝外界的寒冷。突然看见一个灰蒙蒙的身影,迎着风雪招手,司机没有一点迟疑,瞬间和那个身影擦身而过,七七问司机:"是不是雪山上被困的路人?"
  司机笑笑,没有回答。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卖雪莲的,骗人的!"
  冒着这么大的风雪,就算是兜售假的雪莲,也未免过于辛苦。
  走到哪里都会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挣扎的、苦难的人群。苦难到--你看到他们,也许会不忍心去指责他们的谋生方式。
  除了这样过活,还能怎样过活。
  命运不见得每次都会给我们选择的余地。
  生命有时会让有一个人丧失全部尊严。而这并不能说是我们自身的错。
  中途七七开了一下手机,立刻有几条短信蹦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看完,关机。来西藏之前就和倪险岸约定好,就把这段时间当成度假,决意不让别人吵闹。
  "谁找你?"
  "不说。"
  倪险岸笑:"你真新交了男朋友?"
  "对。"
  "这回你倒是神秘,不肯告诉我是谁。"
  "我觉得还不到公开的时候。"
  过了唐古拉山口,路途就变得平淡,只有藏北草原无尽的绿色,和天空刺眼的蓝。车窗外千篇一律的草原、牛羊、蓝天、白云,远处高低起伏的雪山,让初时还属于高原亢奋的七七如今却昏昏欲睡,传说中,青藏线的无趣,曾经使不少的司机开着车睡着了,由此酿成大祸。
  穿越念青唐古拉山口并没有体验到高原反应,倒让七七有些失落。倪险岸也有些诧异:"咦?居然没事?"
  七七说:"我适应能力一流。"
  话说得简单,倪险岸听来却很是心酸,若非有这样的抗压能力,又如何在遭受巨变仍能从容笑对?
  昏沉沉中,七七睡了过去。倪险岸就那样看着她睡梦里微蹙的眉头和婴孩一样皱起的嘴角,看了几个小时。
  就那样看着她,就像她的爱人那样看着她。就像对待自己的爱人那样,看着她。
  看着。
  那么你知道吗,你在看谁?又被谁看着?
  你知道吗姑娘,我曾经以为自己死过,在多年前,死在那条她出事的河中央,四仰八叉,臭不可闻。
  好不容易到达拉萨,布达拉宫的转经路上总有络绎不绝的人群,藏族同胞念着听不懂的经文,摇着转经筒从游客身边擦过。
  西藏的天空当真就如他们所说,天真蓝,是当世罕见的瓦蓝,蓝得无话可说,蓝得......让人要溅下泪来。就如同新疆的天空一样。阳光这样好,热烈灼人。
  太阳底下,一切都是真相。
  八角街的老巷子和布达拉宫山底的转经路,成了他们最常去的地方。累了就坐在"太阳底下的茶馆"--大昭寺广场西侧二楼露天的藏式餐厅里聊天。七七很喜欢坐在临街的位子,偶尔再吃一碗又冰又稠的藏式酸奶。倪险岸特别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像很小很小的孩子。
  她其实,只有十几岁,还真是个孩子。可是,这风刀霜剑的生活。
  他说:"如果小龙在这里,一定会和你一样。"
  是,就算身在如同世外的西藏,又如何能忘记,还有心头挂牵的龙九?小小的、刁蛮的丫头,是他们共同的宝贝。
  "小九肯定会问张妈我们哪儿去了的。"七七说。
  "是啊。那个小丫头。"
  拉萨实在是个慵懒的地方,两人每天中午才起床,然后在走廊上弄一张躺椅边看书边吃东西,似乎都很快乐。七七经常咧开嘴巴大笑,倪险岸在身边看着她,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真想她能开心些,再开心些。他真想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如果他能够,只要他能够。
  七七何尝不知道倪险岸所想?那就配合他吧,不让他知道梦里夜里,萦绕在心头的,依然是华北,又如何能真正开颜?别说我没有让自己快乐,原谅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他已经走了,走了,走了。不会再回来。
  亲爱,当真忘记沉疴,假装极其妥善?站在湛蓝的天空下,倪险岸感觉到极其强烈的心痛,如果都能不那么敏感,不拖着苦痛紧紧不放,生活是不是会比较容易些?问题是,谁又真的是愿意拖着苦痛不放?
  谁,又是自虐的人?
  他只能拍拍她,说:"会好起来的。"
  虽然苍白,但是我们姑且相信着,好不好?
  七七说:"我想念新疆。"
  "哦?"
  "新疆的天空,也是这样的,很蓝。不过,它有很长的日照,美味的葡萄干和杏脯,那是个有梦想和干净的地方。"
  "我看过图片,很是广袤。"
  "我从前,很想和华北回新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很想回去,对爸爸说一句,爸,我回来了。我想请他宽恕。虽然也许这是不可赦免的罪。"
  "他在天上,会明白的。居高临下的灵魂,总是会看得通透些的。"
  "这里让我想停下来。等我们将来......来西藏好吗。找一所希望小学,教孩子们读书,唱歌,画画,写字。虽然我没念多少书,不过教小孩子应该没有问题。"七七说。
  "好。那是什么时候呢?"
  "小九现在很忙,又是关键时刻,我不能离开她,不然她会太孤单了。"
  "好。"
  "倪险岸,我很高兴,有你陪我来这里。"七七说,"少年时夜读席慕容,记得她在一篇散文里说,想要和为我可生可死的知己,走一趟让我欢呼让我落泪的丝路。对我来说,来到西藏,够了。"
  "过于执着,终究难免流于狭隘。"倪险岸说,"我希望我们能够摆脱往事,从此做自在的人。"
  所有的生命都不是为了悲伤而活的,对吗。那么,亲爱,心如死灰。你,我。我很想再痛快一回。
  等我们回到这里。
  33
  从西藏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七七再一次梦见了媚儿。幽暗的夜里,那女子一身黑裙,笑着闹着,就是不和她说话。她走过去,媚儿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她,两人深深凝视。忽然,她的一大滴眼泪堕下。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她梦见媚儿落泪,醒时坐在窗前,发现泪在自己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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