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第37章


      车子终于停落下来,空气里有海水的味道和收音机的声音。还不等车子停稳,一位穿着中国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已迎上来,替吕处长打开车门,毕恭毕敬的样子,说明他可能不是个军官,要不就是个小军官。听说,他是个江苏人,我因为不知他名字,一直叫他“江苏人”,简称苏。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火葬场,是哪里?后来我知道,这是中国海军向我国临时租用的201 港口。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我变得越发糊涂了。
      吕处长下车后,打开后车门,指着我的脚说:“就是他,我给你最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在‘长江’号潜艇等你。”
      苏把我从车上弄下来,搬到一间明亮的屋子里。在这里,苏对我进行了从头到脚的服务,甚至连鼻孔毛和牙垢都作了不马虎的修理。这件工作足足花了他半个小时,作为一具尸体,我想大概起码得将军一级或者名门人士才可能有这等待遇。
      事情真的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苏替我修理完毕后,开始给我着装:裤叉、护膝、内衣、内裤、袜子、外套,一样又一样,一层又一层,从里到外,穿的全是海军的制服,而且还是军官制服。当个海军倒一直是我的梦想,但谁想得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实现梦想。更叫人奇怪的是,最后苏还莫名其妙地给我戴上了一条白金十字项链(大概是护身符吧),和一只名贵的手表(法国牌子的)。把我包装得这么贵重,哪像要送我去火葬场?如果我没死,这样子倒是很合适去参加某个高档宴会的。
      当然,宴会是不会参加的,整装完后的我被送上“长江”号潜艇。吕处长对苏的工作深表满意,他一边转前转后地看我,一边肯定地说道:“哼,不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样,很好,像个大教授的儿子。”
      我想我父亲充其量不过是个成功的小商人,什么时候变成老教授了?事情发展到这时候,我基本上明白,他们一定是想拿我来顶替那个大教授的儿子。看来这个大教授的儿子生前可能就在这艘潜艇上服役(一定是做翻译工作),而且可能比我还不幸,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回来。现在大教授想和儿子告个别,所以他们不得不找我来顶替一下。这么说,我可能和大教授的儿子还有点挂相。嘿嘿,世上什么奇事都有。
      我正在这么想时,吕处长和苏已悄然离去。我估计大教授可能马上就会到,也许他们这会儿正是去码头上迎接大教授了。这边离河内不近啊,大教授为看看儿子和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跑这么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他选择晚上来是对的,因为这时候美国飞机一般不会出动的。尊敬的大教授,虽然我不是你儿子,但此刻我和你儿子一样爱着你,一样希望你平安。
      和我想的不一样,吕处长走后不久,潜艇居然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水底,像条大鱼一样的游动起来。这使我想到,大教授并不在伦敦,在哪里呢?可能在很远的地方。谁都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潜艇一般不会贸然起航的。为了让大教授一睹儿子遗体(而且还是假的),竟然叫一艘潜艇来冒险,由此看大教授决不会是个寻常人,说不定还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呢。
      潜艇晃晃悠悠的,不知要带我去哪里。
      从来没坐过潜艇的我,想不到潜艇晃晃悠悠的感觉是那么美妙,我简直可以说,这感觉跟摇篮的感觉没有两样,我仿佛又回到襁褓中,迷迷糊糊地迎来了死后的第一次睡眠。对一个活人来说,没有谁会记得他的第一次,第一次看见的颜色,第一次听到的声音,第一次来临的睡眠。但对一个死人来说,所有的第一次似乎都在他的等待中发生,所以也都留在了记忆中。我不但记住了我第一次是怎么睡着的,还记住了第一次是怎么醒来的。告诉你吧,我是这样醒来的:有人闯进门来,不小心碰倒了立在门边的衣帽架,发出的声音把我惊醒了。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但样子像个水手,他进来后,二话不说将我拽下床,拖出去,拖到一扇半圆形的仓门前。不一会,我听到吕处长的声音:“把海图拿来。”
      这时我已看见吕处长,他刚从过道那头过来。
      苏(就是给我梳妆打扮的那个苏)将海图递给吕处长,也许是因为潜艇晃悠的缘故吧,两人索性蹲下来,将海图铺在我身上查看起来。
      “我们现在在哪里?”吕处长问苏。
      “在这,”苏指着海图说,“这里就是白家湾海滩,我们现在距离它大概有十海里。”
      “现在风浪情况?”吕处长又问。
      “很理想,按照现在的浪力和风向,天亮前肯定会冲上海滩。”
      吕处长看了看时间,对水手命令道:“行动吧!”
      水手打开仓门,奋力将我推出潜艇。
      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
    
      我不叫胡海洋
      我的故事和难忘经历正在一点点推进。
      我说过,30年前,一个偶然的变故,我被人错误地当作了胡海洋。更要命的是,30年来这个错误一直未能得到改正,因此我也就一直被人们当作“胡海洋” 爱着,或者恨着。我想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不愿意的,也不公平,所以我急切地想把那个变故说出来,以澄清我跟胡海洋的关系。
      当风浪像吕处长期望的一样,将我冲上白家湾海滩后,当地两个渔民很快发现了我后。我一直怀疑这两个渔民的身份,怀疑他们是中国情报部门的人。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发现我后,对我身上的财物似乎没有什么兴趣,有的只是一种高度的“美军利益”,将他们的发现立刻报告给了驻地美军当局。
      我的身份(越南海军官员)足以引起美军当局重视,一个调查小组迅速赶到现场,将我带到附近一个机关里,对我从头到脚进行了搜身检查。我知道,他们一定想从我身上搜刮什么军事情报,可我不过是后方一个军需仓库的勤杂人员,身上会有什么情报?但从他们搜到的东西看,我显然想错了。
      他们从我身上搜出的东西有:1.一本海军军官证,证明死者生前是越南海军参谋部特情处胡海洋参谋;2.一张上面签有“雪儿”芳名的倩影照,和她两封情意绵绵的情书;3.一封家信,信中流露出死者父亲是个有政治影响力的大教授;4.一张银行催款的欠债单,表明主人是个挥霍无度的纨绔之弟;5.一封绝密信件,写信人是当时中国援越陆军部队的二号人物,收信人是援越海军部队的头号人物,信中透露了他们陆军即将从第四防线向美军发起进攻的计划,要求海军予以配合。同时,信中还提到,为掩护起见,他们陆军将在第七防线进行一次演习行动。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多东西,尤其是还有一份价值连城的“绝密军事情报”。没有人知道,但我知道──我想得出,这一定是吕处长的阴谋。事情走到这里,我曾有的种种疑惑都烟消云散,吕处长交给的“任务”我也完成了,剩下的事应该说,全看美国佬信不信了。我当然是希望他们相信,但我的希望对他们来说是狗屎,是咒语。我的咒语最后会不会灵验,只有天知道了。
      与我身上的情报相比,我的尸体是无足轻重举的。不过,也许是我提供“情报”有功吧,美方没有像我想的一样把我丢在大海里,而是就地寻了一处墓地将我埋葬了。墓地就在大海边,不绝的潮水每天噪得我不得安宁,好在这样我每天都可以遥望我的家乡。一个人呆在自己家乡也许不一定会觉得家乡对他有多么重要,只有离开了才会知道家乡对他有多么重要。我的墓前冷冷清清,我的心里一直掂念着美军对我提供的“情报”的处理情况。
      大约是半个月后,我冷清的墓前突然飘出玫瑰花香,我睁眼一看,是一个穿着长风衣的女人立在我墓前,手上捧着一束玫瑰花。我并不认识她,而且在这个鬼地方也不可能有谁认识我,所以我想她一定是站错地方了。这墓地自开战以来每天都在增加坟墓,而且出现了许多无名墓,她站错地方不是不可能的。
      但她一开口我便激动不已,因为她说的正是我一直在掂念的事情。她说,美军从我身上搜到情报后,并没有什么怀疑,立刻将纠集在第七防区的大批军队调往第四防区。然而,当美军的调防刚刚结束,我们的部队就向他们第七防区地发动了闪电般进攻,并一举夺得胜利。最后,她这样说道:“尊敬的胡海洋参谋,吕处长要我代表中国军方向您致以崇高敬意!您为您的祖国立下了卓越功勋,您的祖国和祖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您……”
      我说我不叫胡海洋,我叫韦夫!韦夫!
      但她怎么听得到我说的?
      又有谁能听得到我说的?
      让一个声音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真的是太难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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