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4章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铿锵有力,整句话在屋里盘桓了好一阵,我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犯了怎样一个傻,不禁心上抖了三抖,忙不迭翻身窜下床,巴巴地凑过去问:“师父,今天要出门吗?”
  陆尘伸指隔开我一尺:“睡清醒了?”
  “清醒了,清醒了!” 我点头如捣蒜。
  他嗯了一声,又蹙眉盯了我一阵,指头划到半空:“衣服扣好,到小花厅来。”
  这老宅造得别扭,小花厅又得绕出老远,在另一个院里,正中央一张长桌,依次摆着碗碟,一模一样的九份,排得齐齐整整。紫枝亲自端了清粥小菜过来,陪我吃了。
  这回我特别留心,吃得慢了些,可不知是不是方才头点得太猛了,整个人晕晕乎乎,就是提不起精神,喷嚏打个不歇,加上这一副鎏金银箸实在沉得要死,手抓不稳,便总磕到碗沿,弄得叮当响。
  紫枝轻轻地笑了,伸手拍我脑袋:“别急,慢慢儿来。”
  她总是这样笑意吟吟的,看着很好说话,我便也宽心不少。
  饭后有丫头收拾碗筷,紫枝替我重新抓了个髻,原要带我去莫愁谷各处转转,却被陆尘拦个正着。
  我头昏脑胀,喷嚏打得眼花,只听他说是要带我去个什么镇,便稀里糊涂地跟着两人往回走。
  紫枝揽着我,边走边提了一句:“这孩子想是昨晚睡得不好,着了凉了。”
  我很配合地吸了吸鼻子,冷不丁被一只手从后头抓着肩膀,萝卜一样提起来,直接拎到陆尘那边去,然后拎我的只手绕过来,搭了搭我额头:“嗯。”
  我不知道这声短短的嗯,又是怎么个意思,大概紫枝是听懂了,一路将我带回到含烟小筑。
  大老远就听见里头欢声笑语的,似乎很热闹,院门口仍悬着那两盏纸灯笼,一个挂得好好的,另一个跌在地上,是我昨晚回来时够不着,顺手搁着的。
  紫枝弯腰拾起来,挂回原处,并不带我去昨日睡的那间房,却在隔壁门上叩两下:“晏姑。”
  门开了,是笑嘻嘻的颜朱,很热情地招呼:“姐姐,师姐!进来呀!”然后兀自一跳一跳地回去坐下。
  屋里还坐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紫枝带我进去,恭恭敬敬地喊她晏姑。
  老人家头发雪白,笑起来已是一脸褶子:“你们也听,听他说。”
  颜朱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自己的辛酸史,恰到精彩处,说自己陷到一桩人命官司里,当时八府巡按亲审此案,惊堂木咣当一声拍下:“斩立决!”这时陆尘一个飞身冲进去,迷了两排差人,将颜朱救了。
  颜朱伸直了双腿做劲道:“这样飞的!呼呼声儿!这样!”
  我勉强拄着胳膊肘听他没完没了地聒噪,只觉得心烦,脑子里好似关了只蛾子,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其实颜朱算是来养伤的,头天练功,不小心崴了脚,送到这里来擦药酒,一擦擦了两个时辰,倒说起大鼓书来,再不肯回校场了:“我走不动,这儿疼,这儿也疼!”
  晏姑看着他,只呵呵地乐:“也好,一道吃个便碟。”
  紫枝有事,陪着坐了一阵就出去了,说是晚些时候再来接我,屋里便只剩我们仨。
  撇去颜朱这个话痨不论,含烟小筑其实十分清静,不过三间小屋,也无丫头伺候,饭菜全是晏姑自己张罗,颜朱半瘸着一只腿要帮忙,却被挡了回来。
  三个人,简简单单的三大碗素面,佐着姜蒜,浇一勺浓卤,倒也可口,吃完以后喝大碗面汤,后背便出了一层汗,再打个响嗝,身上竟然也舒爽许多,头也不疼了。
  颜朱抹抹嘴,大叹一声:“好吃!”
  可惜晏姑忙着收拾,愣是没听见,端着碗碟进里间去了。
  颜朱闲了一小会儿,开始没话找话:“真好吃。”又转过头来看看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身上舒服些,看这张脸也不那么烦了,可是对他实在没话说,只好含糊应一声:“哦。”
  颜朱倒不在乎,眨巴眨巴眼:“听说你要走了。”
  我说:“你听谁说的?”
  颜朱笑嘻嘻地:“我还听说师父替你找到亲娘,要带你认祖归宗去咧。”他这个“咧”的尾音拖得花里胡哨,伴着眉毛一挑一挑,十分欠抽的样子。
  “哦?”可我没能耐抽他,我只好钝钝地说,“哦。”
  颜朱说:“师父不收女弟子的,是不是?”
  我继续哦,想起昨晚陆尘的话,还有今早提起那个什么镇,心里有些明白了,可不知怎地,老觉得憋屈。颜朱又是打哪儿听来的呢?我的亲娘是谁?我想问个清楚,可看他得意洋洋的,却又不想主动开口。
  他得意个什么劲?要老子不是个丫头片子,当初谁管他?脑袋说不定都没了,还晃啊晃地在那儿得瑟。
  颜朱见我呆呆的,便笑得愈发神秘:“师姐,我看你挺顺眼,送你一程吧。”
  我回过神来,随口又是一句:“哦。”心下却一阵不爽。
  他去?!凭什么呀,我只当他是说笑。哪知他就真的跟着去了,话说这个话痨的本事还真不小。
  于是,还是同一辆马车,同样的四个人,再加个车夫。
  只不过话痨姗姗来迟,张牙舞爪地爬上车:“我来啦。”
  陆尘纹丝不动地坐着,什么也没说。
  倒是紫枝板起脸,戳颜朱的脑门子:“下不为例。”
  颜朱扭作一团嚷:“啊啊啊痛!”转眼又笑了,“知道啦,我跟师姐感情好,舍不得她嘛。”
  师姐我也只好缩在最里面翻白眼。
  紫枝绷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回去好好练功,不许再偷懒,也不许拿这种事烦晏姑。”
  颜朱嗯一声,继续哼哼唧唧地,终于被陆尘侧过来冷眼一扫,才算噤了声。
  于是四人一路无话,直抵栖霞镇,孟家。
  到门口时颜朱探出头去望了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挤眉弄眼地叹了一句:“孟家啊,哎,就是那个孟家吧。”
  当然在穷老百姓看来,孟家会比莫愁谷更出风头,也不为别的,就为银子多。
  孟家从商,虽然早年的生意如今大多盘给洛阳宋家,各派的朋友也渐渐没了关系,过的却仍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的享福日子,说那家人前些年暴发得,天井的青石缝里都渗着金粉。
  这么一块宝地。我传说中那位亲娘哎,她即便在里头混个厨子当当,也一定滋润极了。
  家人进去通报,半天才出来:“我家小姐抱恙在身,不便见客,大人请回吧。”
  陆尘眉毛也没动一下,只伸手挡回颜朱探出去的脑袋:“转告孟凝,不是莫愁谷找她,陆尘找她。”
  颜朱没来得及喊,整个人被带着生生朝后移了一寸,回过神来,仍被陆尘单手按住,歪着脑袋猫着腰,嘴巴闭紧了,眼珠子却冲我滴溜溜地直转。
  按说这种事情,怎么找到孟家小姐头上去?所以我大概猜到这小子在想什么,因为自己脑子里隐隐约约地,也闪过那么些个念头:私生子,孟家小姐,天上砸馅饼,诸如此类,总之是好的。
  这么着,我似乎应该更心潮澎湃些,可是外头风雨凄迷,我怎么也澎湃不起来,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远处那扇朱红大门格外刺眼。
  陆尘忽然转过来:“你抖什么?”
  我迟疑道:“那个我我我,我有点想回……”
  正巧方才那家人又颠颠地出来了,很客气地打躬道:“陆大人久等了,请随小的来。”
  陆尘说:“下车。”
  一字一顿,单单冲着我。
  拜师
  四、
  认祖归宗这件事,其实我一直记忆犹新,尽管后来陆尘告诫我要通通忘记,但我想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我记得那日天色阴霾,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也记得陆尘按着我肩膀,一路领我进去;也记得颜朱和紫枝只送到一个月亮门,那小子还在后头叨咕着财源滚滚后会有期之类的;甚至陆尘的每个眼神,他手上沉稳的力道,还有那位孟家大小姐。
  颜朱和我都猜得不错,孟凝就是陆尘带我去认的那位娘,只是自打进屋后,她的眼神就凉飕飕地,一直在我头顶一丈以上飘移。
  时节算不得冷,她却穿得像要过冬,小姐过了小姐年纪,只见一脸厚厚的脂粉,右手翘起兰花指,轻轻抚过头上的狐白暖额,浅笑道:“陆尘,你太抬举我,我连孩子都不配为他生呢。”
  陆尘道:“你是他妻子。”
  “是啊,名义上。”孟凝还在笑,眼神却渐渐凌厉,“所以顾家的野种也得我养着?!”
  屋里没有第四个人。我站在陆尘身后,像个无关紧要的面盆架,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你既要讲义气,就自己揽着,推到我这儿算什么?!”
  “顾浪特意来找我,答应回去,但这个丫头,”陆尘看了我一眼,“我总不能带在身边。”
  孟凝终于不笑了,怔了好一会儿:“他,他什么意思?他要回哪儿去?”
  “莫愁谷。”陆尘说,“只要我保证孩子活着。”
  孟凝闻言愣住,瞬间整个人软倒下去,幸好陆尘伸手扶了一把,才算勉强坐在椅子上,脸颊上已挂着两行清泪,边抽噎边冲我招手:“你,你过来。”
  我抬脚就想溜,却被陆尘推着过去,然后方才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突然抓着我一通歇斯底里的狂晃:“你这个讨债鬼,你是不是恨我?!”
  我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明白过来,又被她晃得分不清南北,要不是陆尘挡着,估计我会被她失手甩到天花板去;她敌不过陆尘,只好死死抓着我肩膀拼命哭,边哭还边纠缠那个问题:“恨不恨我……恨不恨我……”
  我惊吓之余,觉得这女的神经兮兮,可能还有点内功还是怎的,被陆尘那么掣着胳膊肘,还能抓得我痛到眼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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