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5章


  只是她哭得梨花带雨,弄得我害怕又尴尬,只好忍着痛小声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恨她干嘛呀,我跟她又没有仇,摆明了是她自己不欢迎我嘛。
  结果她哭得更惨。
  到了还是我自己把她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而眼前这位娘早已直接哭昏过去,我便啥也没有认成,肩膀倒被抓破一层皮,火辣辣地痛。
  孟凝被四个婢女抬走以后,我继续蜡烛似地在原地戳了半晌,怀着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沮丧感,又有些许释然。
  说什么孩儿是娘心头的一块肉,是手心里的一块宝,至亲骨肉心连心,离开了便要死要活的,那老子之前过的,还叫不叫日子了?全是瞎扯淡。
  还当我讨债鬼来着,哪门子的事儿啊。
  我努力使自己变得欢快一点。这么有钱的娘,我甩甩头就不去多想了;我以为自己能这么豁达,实在难能可贵。
  更难得的是,陆尘也一直很耐心地陪我杵着,虽然脸上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等我注意到这点已是日头西斜,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地上两道被霞光拖得变形的影子,一长一短。
  我抬手抹了把脸,直接去拽他袖子:“师父,咱们走不?”
  陆尘居然一僵。
  那个瞬间很难形容,我猛一阵后怕,以为他嫌我手脏,因为他老人家本来就是那种冰封的表情,这么一来,好像那块冰又冻得更深了几分。
  不料他忽然直挺挺地侧过身来,不容置疑地一把拢住我:“往后你就跟我姓陆。”
  这个类似安慰的举动,如同一记闷捶砸中鼻梁——我刹那间懵了一会儿,然后在他硬邦邦的怀里缩着头,有点想哭。
  隔天早上便是拜师礼。
  当着谷中三千弟子的面,陆尘言简意赅地介绍:“陆青山。”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我陆青山那年在钱塘门,八月十五,被陆尘不由分说带到南京,中间有一些小波折,最终还是跟着他回了莫愁谷。
  陆尘说:“你该是十岁,生在中秋那天。”
  别的大概说来话长,他没解释,便也无人过问,包括知道些蛛丝马迹的颜朱。
  莫愁谷按例只收男弟子,好在我个子小小,剃个头,套上白练衫,便同他们无异。
  该知足了。
  三千弟子学艺,并不是人人都有幸可以拜陆尘为师,遑论日理万机的虞王爷秦叔梅。
  “师姐,咱俩一定好好学功夫!”颜朱握着拳头信誓旦旦地吼完,然后很自觉地改口,“哎,小师兄。”
  咱俩?!弄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到傍晚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跟我这么亲——前八个师兄不太待见他。
  也难怪,那八个人据说是陆尘从前一气儿收的,这么些年,练功睡觉都在一处,加上差不多的身家背景,感情坚厚得好比铜墙铁壁。
  倒没有刻意排挤,就是懒得搭理,虽然年纪大不了几岁,水平可相差太多了;练功都不跟我俩在一个校场,只有晚饭时才见得到。
  用饭便是在那小花厅,长桌另一侧,多了第十副碗碟。颜朱端着碗挪过来:“小师兄我跟你一起噢。”
  对面八个师兄则齐刷刷地坐下,沉默地举筷,沉默地吃。
  鎏金银箸换成楠木的,握在手中却也一样觉得沉。
  紫枝摇着帕子,婀娜多姿地进来:“你们师兄弟好好聊聊。”
  那八个人却一齐站起来,最高的那个道一声:“师弟慢用。”然后当着紫枝的面儿,鱼贯而出。
  天天如此。这也就意味着陆尘不在的时候,没人罩着我俩,而陆尘通常是很忙的。
  身为师父,他只来管过一次,悄没声息地进门,绕着桌子转了半圈:“你,你,还有你,坐那边去。”
  没人说半个不字。于是两边各坐五个人,不多不少。
  可到了第二天傍晚,小花厅里一切照旧。
  颜朱失落之余,打了个很失败的比方:“按理说长兄如父嘛。”
  我表示无法理解,因为那八个后生,看哪个也不像父字辈的,得了吧。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就好像我和颜朱,其实也没有旁人想得那么要好,时不时地也怄气,只是比起谷中其他弟子,我俩熟一些,说得上话儿。
  反正到莫愁谷里来,自然是学功夫了;但功夫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大概提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飞檐走壁快意恩仇,总之是很风光的。
  颜朱好像懂得稍多一些:“提大刀多土啊,你没见师父他们,都用剑的!”
  那好吧,剑。
  可是开头那些天,剑套都没摸着,每日起早贪黑,练的都是些站桩啦,涵神养气啦,压腿下腰啦,抡臂踢腿啦,再么就是几个最基本的术势,纹丝不动地摆着,动辄个把时辰,又累又没劲儿。
  “鼻为天门,口为地户,一纳清气,一吐浊气,不得有忤,……守天目、膻中、会阴、百会四穴,温养丹田之气,引而上行。”陆尘忽然顿下来,在颜朱肩上轻轻一搭,那家伙“哎哟”一声,整条胳膊就奇异地扭曲了,像一根烤弯了的树杈。
  颜朱半个身子都僵住,青紫着脸喊:“师父,疼疼疼!”
  陆尘收手,不紧不慢道:“我让你这里用力了么?”
  颜朱倒也聪明,肩上放松下来,胳膊便也渐渐伸直,恢复知觉。
  然后陆尘转过身来,慌得我朝后一缩,却被他逮住,啪地一下,硬是给扳成原来的姿势:“就是这样,站稳了。”
  颜朱私底下大翻白眼:“他为什么老拿我开刀啊?!”话刚出口,一只胳膊又险些痉挛。
  其实我和颜朱半斤八两,我功架比他摆得像样,口诀却没他背得顺溜。
  日子就这样淌过去,我安定下来,便也按部就班地过,没想过以后的事,如何如何。
  我仍旧住含烟小筑,每夜点着松明,才惶恐地合眼,偶尔想起湖边那个衣袂翩跹的少年,却再没听见过笛声。
  隔壁住着晏姑。
  颜朱没来串门的时候,她也喜欢和我说话,有时兴冲冲地:“青山,练拂云剑来我看看。”
  可我远没学到呢。
  老人家就有些怅怅:“等你学到那儿,才差不多可以去参加会剑。哎,也快了。”
  我听着觉得没谱:我去!那得是多少年啊?!
  然后悄没声息地,一晃三年过去,清凉山又要迎来三十名弟子了,晏姑仍絮叨这句。
  可这三年里我没长高多少,剑术也进展缓慢,并且发现除了个别只妄想扬名立万的以外,大多数人参加会剑,只是为了进莫愁谷继续修习。
  那我还参加个什么劲儿?晏姑定是老糊涂了。
  宋家
  五、
  谷里传言纷纷,抱怨说这年的会剑拖得太迟,全赖洛阳宋家;江南会剑嘛,你一个做生意的,横插一腿也就罢了,非得弄出朝廷特许那么大的动静,还要莫愁谷亲自去接。
  秦叔梅没说不行,可这事却僵了两个多月,直到立冬才施施然遣人去洛阳;而苏州那边,竟特意派了陆尘的九个弟子,简直给足了面子。
  多出的那个是颜朱,因为从前那桩官司给摆平,没他什么事儿了,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回老家探亲。
  颜朱走时乐颠颠的,还一个劲儿给我保证:“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噢。”
  可是直到师兄们领着会剑的三十个弟子回南京来了,他还没个信儿。
  耳边没了这家伙成天叨叨,倒觉得不习惯;我回想那些聒噪的日子,发现自己到如今竟还不清楚他的来头——话说颜朱还回来不?
  我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忙甩甩头不去想了,总不能去问那几个师兄吧。
  我苦大仇深地神游着,一边慢吞吞地划出手臂。
  陆尘的声音从后面幽幽地冒出来:“你是出拳还是伸懒腰?用点力。”
  妈呀,这还在校场练着呢。
  这天晚上的小花厅倒是热闹非凡:八个师兄回来了,又多了陌生的四男一女。
  他们彬彬有礼地微笑,却不知道西院的这个花厅,其实从来不欢迎生人。
  大师兄破天荒地冲我招手:“九师弟,过来坐呀。”满脸洋溢的热情,看得我一阵毛骨悚然。
  我端起碗筷,又惴惴地放下:“这边空,我还是坐这边好了。”
  大师兄还是笑眯眯地,却硬把我拽过去:“来来来,我们这儿也坐得下。”语毕,响亮地咳嗽一声。
  于是其他几个师兄一面纷纷朝里挤,一面也七零八落地笑起来:“坐得下的,坐得下的。”
  大概同对面的宋家人比起来,他们会觉得自家的小师弟更可爱。我诚惶诚恐地挨着大师兄坐下,跟他们一样拿起筷子,然后默不作声地吃饭。
  小花厅顿时陷入一片奇怪的死寂,冷不丁蹦出来脆生生的一句“哥哥”,我忍不住偷偷瞥过去。
  其实对面坐着的,绝不是什么大人物,四个男孩子都十六七岁的模样,据说是堂兄弟,最边上那个丫头片子,个子还没我高。
  其中一个冷笑一声:“等什么?我们也吃呗。”
  自此便有板有眼地卯上劲了,谷中年轻弟子谁也不愿意跟宋家人说话,包括新来的那三十个;资历老一些的,要么是懒得搭理,要么根本就照不上面。
  有一天正吃着饭,小丫头忽然抬起头,冲着对面的大师兄嚷:“大哥哥,我也想玩儿。”
  她自家亲哥哥忙不迭应道:“吃完再去。”
  小丫头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不和我玩儿,你们和我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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