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6章


  哥哥便有些不耐烦了:“叫你先吃饭!”
  小丫头家家的胆儿小,受了这一吼,立马捂起脸,嘤嘤呜呜地哭了。
  我们全当没听见,继续埋头吃。
  诚然,小丫头无辜得很,确然是屁颠屁颠地跟来玩的;可另外四个,却都是要参加会剑的。
  江南会剑历来都是十几岁的年轻弟子参加,说白了就是大家试试身手拼拼运气,倘若能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在清凉山上得一张洒金花笺,也许就有幸被哪位前辈相中,或者留在莫愁谷修习,都是前途无量的。
  洒金花笺只有十张,按次是牡丹、琼花、芍药、丁香、辛夷,往后的五名皆是芙蓉笺,再剩下的那些,也只有揣着来时得的一张素笺回老家。
  对很多后辈来说,这是唯一出头的机会,更何况每人只能参加一次。
  所以宋家这种走后门半途掺和进来的行径,自然是人人不齿。
  只是那五个孩子十分团结,也十分争气,清凉山上第一场,抓阄儿,一对一比试,兄弟四个的动作一样地干净利落,赢得相当漂亮。
  六师兄看得直摇头:“啧啧,那个不行了。”然后一把搂住八师兄,“八弟你看见没,功架摆低些,才稳得住嘛。”
  大师兄则疑惑道:“姓宋的怎么会那种点腕法?师父,他没跟您学过吧。”
  陆尘像是没有听见,问题便也不了了之。
  这头一场的比试很短暂,却是尖子对尖子的较量,大冷天里连着三个回合的硬拼,几乎让所有参加的弟子筋疲力尽,唯独宋家的男孩子们还趾高气昂地背着剑,有说有笑地下山。
  抱怨声于是更加响亮,甚至牵扯到宋家近些年溜须拍马的勾当,私底下被传得乱七八糟,没几天就到了他们自己耳朵里,说洛阳统共有两精,牡丹的花精,宋家的马屁精。
  其实这个版本,有根有据,传得还不算最难听,可是几个男孩子当即怒发冲冠:“谁说的?!有种出来单挑!”
  听说后来他们撂倒了十个,没有人再站出来。
  这年的冬天格外阴冷,突如其来的一场鹅毛大雪,把整个南京城盖得严严实实;清凉山顶的积雪足足有二尺半,于是会剑一拖再拖。
  可是那几个男孩子的斗志却拖不得,他们轰轰烈烈地在院子打了一场雪仗之后,叩响了小花厅的门。
  整个西院算陆尘名下的,这间小花厅便是为他的弟子而设,并配有专门的厨子和洒扫丫头,会剑这段日子,顺便也拿来招待宋家的几位小客人。因为正好是饭点,我和师兄们都在。
  七师兄嘀咕一句:“门不是开着么,有毛病。”
  那些毛头小子估计是真有毛病,领头的噔噔噔走进来,把佩剑往长桌上狠狠一摔:“听说你挺厉害!”
  来势汹汹的挑衅,伴着那柄长剑朝大师兄呼啦一下滑过去,不偏不倚撞上菜碟子,溅了他一手。
  大师兄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拨掉菜叶:“还好,还好。”
  “我要跟你比剑!”
  大师兄缓缓站起来,下巴尖正好对着那小子光溜溜的脑门:“你?跟我?”
  那小子奋力仰着脑袋,几乎要窜起来:“我就跟你差两岁!为什么不可以?”
  大师兄笑了,用另一只手拍他肩膀:“冷静,冷静。”胳膊肘一歪,整张桌子被撞到边上,“八弟,还是你去吧,你也跟人家差两岁。”然后转回来,意味深长道,“乖,输了的话,衣服借我擦擦手。”
  那小子气急败坏地甩开大师兄。
  结果可想而知,大师兄如愿以偿地在宋家小伙子的前襟上揩手:“哎,炒个菜也搁这么多油,罪过罪过。”
  对方本来说好了单挑,结果三两下工夫,场面就非常狼狈,其他三个见状,索性一起上,被八师兄赤手空拳,打了个落花流水。
  不知怎么就传开了,搞得宋家很没有面子,但又理屈词穷。
  秦叔梅为此特地来了一趟西院:“陆尘你可以啊,带出来个个都血气方刚的。”
  陆尘依旧没什么表情:“徒弟我自己罚过了,还想怎么样?”
  秦叔梅说:“罚?怎么个罚法?”
  我们九个在陆尘身后站成一排,面面相觑,最后六师兄笑嘻嘻地说:“师伯,我们面壁思过来着。”
  秦叔梅也笑了:“不用思过了,都这么着急比试,那就比吧,明儿就差人上山扫雪,再不行就拆你们西院,腾地方让他们比!对,让秦暮也来看看。”
  陆尘冷冷道:“还是拆虞王府吧,更宽敞。”
  于是第二场比剑,就这么火急火燎地定下来了,正好是冬至那天。
  这天晨练之后,陆尘嘱咐我说:“今天你就别去了,饭在晏姑那儿吃吧。”
  我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倒也很乐意,便在含烟小筑陪晏姑,闲了整整一天。
  约莫酉牌时分,宋家的小姑娘被紫枝送过来,说是哥哥们不在,不敢一个人吃饭。
  晏姑问:“还没比完吗?”
  紫枝点头:“是啊,天都黑成这样,还比个什么劲儿呢。”
  晏姑一边关窗户一边念叨:“这么大的风,真是找罪受。”
  紫枝说:“您忙着,我得去看看。”
  冬至
  六、
  炉火烧得通红,屋里暖意融融。晏姑笑吟吟地说:“冬至要吃冬至团,才能长一岁。”老人家手巧,拿糯米做团子,就着面条和菜码一块儿炒。
  小姑娘名唤宋绮罗,对着那盘热气腾腾的团子炒面琢磨半天,发表高见:“咸。”而我已经香喷喷地吃了大半。
  晏姑问她:“不喜欢咸的?”
  宋绮罗咂咂小嘴:“婆婆,我喝汤。”
  晏姑很耐心地哄着:“要甜的,还要汤,是不是?”于是又煮了一锅赤豆汤,做得稠稠的,缀着几个小团子。
  小丫头却仍不安分,拿汤匙搅一搅,又一个翻身,扑通趴到我膝盖上来,猛地拽住我脖子上红绳,惊得我筷子一抖,顺带着盘里最后一个团子就嗖一下,弹到她小脸上去了。
  宋绮罗被砸得一愣,手里还攥着我那个小石头,眨巴眨巴大眼睛,随即“哇”的一声开始号啕。
  我正奇怪,被个糯米团子砸到能有多痛?眼角一瞥,原来是方才筷子转过了头,那一碗刚出锅的赤豆汤啊,通通倒在了小丫头的后背上,所幸那只碗仍盖在她肩上摇摇晃晃,竟还没摔下来。
  我脑子里当的一下,立马冲过去接住,只是宋绮罗那件做工精巧的莺黄小袄,已经给染成了大片的橘色,里面也不知湿了几层。我伸手想替她擦擦,她却一面连连后退,一面哭得更厉害,鼻子上还挂着半个团子。
  这下我傻了,对那张惨兮兮的脸蛋根本没辙:“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哭了行不?”手里还拎着那只汤碗,真恨不能直接扣上去,“求求你别哭了……”
  幸好晏姑连哄带骗,她才渐渐消停,撩开衣服一看,果然后背已经红了,还覆着一层细细的水泡,又替她轻手轻脚地擦干净,抹了些清凉的药膏,没有别的衣服可换,也只好拿一件我的男装勉强穿了。
  晏姑安慰我:“小孩子皮嫩,没事儿,明天就能结痂,不会落下疤。”说这话时,小丫头已经拾掇干净,躲在她身后一抽一抽,还肿着眼睛怯生生地看我。
  我只能站着干瞪眼,想起宋绮罗那几个四处单挑十分勇猛的哥哥,真是不寒而栗。
  话说,这到底关我什么事儿啊?!
  紫枝还没回来,晏姑便亲自送抽抽噎噎的宋绮罗回住处。我一个人无事可做,也只好回隔壁去睡觉。
  推门出去,正迎上一阵大风,我勉强贴着外墙走,刚摸到自己房门,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风声呼啸,伴着门窗咿呀作响,很快将那声音吞噬了;可我听得分明,是从石头林那边传来的。
  我一下子想起那个吹笛子的少年:难道是他?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夜色已深,我便犹豫要不要去看看,站在门口吹了好一会儿冷风,胳膊都冻直了,才发现自己没穿外衣,哆嗦着回房披上,哈一口气,索性抬脚朝外走,顺便又提走了门口一盏灯笼。
  就同三年前那个晚上一样。
  可是打从栖霞镇回来以后,我再也没敢往这个石头林走,只依稀记得不能走回头路,便一鼓作气往前闯。巨石密布的阵仗,好在也挡着些风,我走得还算顺畅,路径渐渐窄小,却总是通的。
  我跌跌撞撞地一通小跑,身上都出了一层汗,也不记得在哪个角落一拐,果然又见到了那个大湖。
  我长舒一口气,却猛然瞥见不远处的湖边蹲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蜷着身子,姿势十分扭曲。
  走近了才看清那个侧脸,鬓发长了,轮廓也有些变化,却真的是他。我加快脚步,喊一声:“喂。”
  他抬起头,脸色却十分苍白,冲我低低地喊了一句什么。
  我没听清,再往前一步:“你怎……么啦?”刚一开口,就发现周围安静得可怕,对面的少年似乎挣扎着起来,然后眼角瞄到白光一闪,脖子上就架了把刀。
  啪嗒一声,灯笼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灭了。
  那个瞬间,我脑子里刷刷刷闪过无数个念头,归根结底一句话,老子还不想死啊!
  ——亏我闭眼之前,还赶着把最后两个字给说完了。
  刀在我脖子上轻轻划过,却迟迟没砍下来,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睁眼,发现眼前横着的其实是把剑,只不过比平日里见的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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