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8章


一下,两下,拼命甩着脑袋朝一个方向死拽,嘴唇都磨破,才算扯断套在最上头的一截,然后勉强转过身,继续用嘴扯各自手腕上的结头。
  最后我俩松了绑互相看着,蓬头垢面,衣角挂着冰粒子,嘴上还鲜血淋漓,简直罗刹一样。
  颜朱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抹一把嘴角的血迹,讪讪地笑了笑。我却笑不出来,整个脸都冻住了。
  他一把拉过我的手,像方才那样紧紧握着,塞在自己口袋里,我便也僵着脖子靠过去,同他胳膊挽着胳膊,并排朝前走。
  一只脚板光着,因为鞋丢了;但其实,我还丢了另一样东西,自己却未觉察。
  师父
  八、
  我怕再撞见宋家人,便扯着颜朱从另一头的石林走。
  那小子虽然一路都歪着嘴在笑,但其实耷拉着脑袋,差不多昏过去了;倒是我走了一阵,身上热乎起来,腿脚也活络得多。我死掐他不醒,只好奋力拖着,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石林依旧很大,大到我以为自己又迷路了,眼泪汪汪地在这鬼地方穿来绕去,几乎要一屁股坐下算了,眼前却忽然闪出个人来。
  眼泪终于决堤:“师父!”却张着嘴巴,怎么也喊不出来。
  陆尘的脸色挺难看,刷刷两下解了我俩穴道,抛下一个冷眼:“平日教的心法,都还给我了。”
  我这才想到,前些时候确然学过几个心法,说是可以调运内息,驱寒暖身的。可是此刻面孔都冻住,大概还剩下一口气,只来得及嘴角一咧:“师父,对不起啊。”语毕,哈出一口热气,放心大胆地歪倒了。
  后面的事,便是陆尘一手一个,拎着我俩去了含烟小筑,让晏姑熬了一大锅姜汤,亲自给灌下肚去,然后分别背上三掌,总算各自顺过气来。
  可是这挨千刀的滚滚波折,远没有完。
  秦叔梅很快派人来“请”我过去。
  “为什么单叫小师兄?”颜朱裹着一条大棉被,霍地站起来,“我也打了,怎么着?”
  虞王府的侍从听得蹊跷,索性把他从被子里拎出来一并带走。
  两个人一起,心里也比较有底,路上我还在跟颜朱开玩笑:“最多再挨顿打,反正新伤旧伤一起养。”
  颜朱连声附和:“就是就是。”
  但这件事好像没那么简单。
  秦叔梅一改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模样,眼神凛冽得像要杀人,猛地揪住我肩膀,一把倒拽过去,我还没来得及出声,手腕上便搭了一截冰凉的剑尖。
  颜朱急得大喊:“小师兄啊!”
  几乎是同时,我另一边肩膀被大力按住,手臂擦着剑脊出去,整个人被带着骨碌碌转了半个圈儿,迎头撞上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我心里突突直跳,站稳了再抬头一看,竟是陆尘:“师父,你什么,什么时候来的?”
  陆尘眼神冰冷,只冲着秦叔梅道:“师兄什么意思?”
  “你存心的,是不是?”秦叔梅也是铁青着脸,“当初你只说是个丫头,可没说姓什么。”
  陆尘微微一怔。
  秦叔梅冷笑:“想想真是寒心。”
  陆尘面色沉寂:“我见过他一面,去临安之前。”顿了顿,“我答应他,会照顾好青山。”
  “你厉害!你去答应!”秦叔梅登时暴跳如雷,“顾浪都跟你说了什么?还有那天晚上!非得这么帮他?!”
  陆尘沉默片刻,道:“青山如今姓陆,其他的,就请师兄别再过问。”
  “可以,”秦叔梅怒极反笑,忽然一挥剑指向我,“但我要他女儿一个下场。”
  陆尘按着我肩膀一言不发,于是我也不敢乱动一下,剑尖就那么笔直地刺过来,亮晃晃地顿在我鼻子尖,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他这就算废了你知不知道!”
  伴着哗啦一声,“师伯息怒!”八个师兄突然破门而入。
  八师兄急惶惶地冲到最前面:“早先那场是我打的,师伯要罚就罚我!”
  大师兄推开他:“我挑的头,何苦为难小师弟?师伯要给宋家交代,要杀要剐,好歹我们八个在。”
  陆尘冷冷道:“闭嘴。”走过去将剑捡起来,对秦叔梅道,“横竖这孩子我是护定了,师兄要解气,陆尘这只右手,废了也罢。”语毕左手掂起剑,对着右臂一划,却被秦叔梅劈手夺了过去。
  秦叔梅咬牙切齿:“我自己来。”
  八师兄挤上来还想说话,却被其他几个拉住了。
  剑身薄如蝉翼,轻轻点在方才划出来的那个血口子上,却迟迟没有再划下去,最终掉了个个儿入鞘,拿剑柄对准陆尘掌心,不紧不慢,敲了十下。
  第一下,破皮;第二下,渗出一层血;然后第三下,第四下。每一下,都好像敲在我心里,剑柄落下,头皮发紧,痛得绷紧身子。可是陆尘仍那么站着,纹丝不动,一手按着我,另一手摊着挨打。
  挨到第九下,他的掌心已血肉模糊,隐隐现出骨节。
  我大喊一声:“够了你!”,扑过去想推开他,却被陆尘拦腰抱住,然后他自己肩上担了最后一下。
  “你若还信得过,秦暮的事……我会尽力。”
  秦叔梅像是没听见,胳膊一甩,抛了个东西,扬长而去。
  颜朱跑去捡起来,是我的吊坠。
  我连忙转过身,紧紧握住陆尘血淋淋的手臂,两行眼泪哗地掉下来:“师父你痛不痛?”
  三年了,我一直嘴上恭敬,背地里喊他陆尘陆尘,这一刻才真觉得他是我师父,要紧时候总是他在前面挡着,虽然我一时半会儿,还对发生的一切稀里糊涂的;只是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有什么东西要马上涌出来似的,又苦又涩。
  陆尘蹙了蹙眉,左手抵开我脑袋一寸:“你记住,教你功夫,不是指望你救我。”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可是殷红的血流顺着胳膊汩汩地淌下来,淌过我抓着他的手,然后是衣服、地板,迅速漫开来。
  六师兄哭丧着脸:“师父我背你!”
  大师兄血红着眼睛,却猛拍他头:“咱师父还没死!都给我精神点!”
  彼时几个师兄慷慨激昂,都以为秦叔梅此举,不过是惧怕朝廷而给宋家这个面子,实在有些过分了。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陆尘亲口告诉我:“顾浪是你亲生父亲。”
  我愣了一下:“那么孟……”
  他打断我:“你母亲已不在人世,孟凝只是她的朋友。”
  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怔怔盯着他右手上的重重纱布,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我很想再问问陆尘,问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所以钱塘门那回,还有其他种种,从来不是碰巧,虽然这个答案,其实已再明了不过。
  因为故人一个委托,而这声名狼藉的故人,正是我那撞上一回又未曾谋面的亲爹。
  于是我的身份终于水落石出,也没人再对我拔剑相向,但前提是我最好滚蛋。
  当天下午陆尘请辞,即刻收拾行囊,要带我上路,临行前召了其他弟子来。
  陆尘发话:“别处比不得南京,前程自己想想清楚,别为着一时意气,总之是走是留,我一样当徒弟看。”
  我那八个佼佼不群的师兄,每人肩上搭了一个包袱:“师父,我们已经雇好船啦。”
  把个颜朱落在后面,急巴巴地添一句:“当然是师父去哪我去哪。”
  一行人到杭州三天之后,莫愁谷昭告天下,陆尘因病请辞。
  这个把陆尘形容得仿佛告老还乡的含糊消息,特地用飞鸽传书送来,递到平安巷陆宅;随之而来的还有紫枝,和一个少年。
  我惊呼:“你!”
  数日不见,他瘦了一大圈,脸色也有些发青,却还是嘴角浅浅勾起,扯开一个笑:“我是柳迟。”
  柳迟便是那晚被顾浪挑断手筋震伤八脉的人。
  杭州
  九、
  陆宅位于南屏山再往南,桑家坞的平安巷,是一所街面房子。陆尘身在南京多年,便由一位叫作沐意的旧交打点。
  二师兄是本地人,他父亲在杭州城有三家绸缎庄,很有些生意头脑,建议陆尘既然招牌在此,不如开个武馆,他可以顺便包下全馆的练功服。
  陆尘说多谢,却只将临街的两间腾出来,雇两个伙计,开了一家药铺,叫作望海居。
  我们还是练剑。地方小了些,师兄弟们便同在一个天井,有时陆尘去望海居坐堂,其他师兄会带我和颜朱一起练,日子过得比从前宽趟许多。
  差不多过去两年吧,没再见着柳迟,直到初春有一天,我和颜朱去西湖逛香市回来,撞见他和八个师兄一起,有说有笑地出门。
  颜朱惊讶:“哎,是那个那个,你还记不记得,叫作柳什么,跟紫枝一起来的?”
  我点点头。
  颜朱问:“是柳什么来着?”
  我没吭声,但我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叫柳迟。纵使没有之前在随意观见过的那两回,他也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人。
  柳迟养伤归来,据说之前那年一直是在沐意清波门的寓处灸疗,气色好了许多,大师兄和二师兄手把手地带他,练得十分勤恳,加上本就基底不错,不出半年,已能同我拆招。
  相形之下,显出我平日的懈怠,只将学得的招式死记硬背,也从来不揣摩揣摩,用时每嫌生疏。柳迟左手使剑,却拿得比我稳妥,招招凌厉,步步紧逼,总不是按着章法出手,我便接得手忙脚乱。
  陆尘从旁提醒:“留心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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