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9章


  我忙不迭补一个撤步,勉强借力挡回去,几番较量,却又渐渐落在下风,最终一打一揭,我抵挡不住,被他当场一剑横在颈间,恰硌着我的石头吊坠。
  柳迟一抬下巴:“喂,你剑掉地上了。”
  我慌里慌张地:“没,没关系。”
  他嘴角斜斜一勾,笑了:“压着我了。”
  颜朱跑去帮我把剑捡起来,拉我到旁边:“小师兄,你下巴也掉了。”
  我恶狠狠地瞪过去:“滚!”手中的剑又啪嗒一下摔在地上,惹来哄堂大笑。
  我不出意料地喜欢上柳迟,算得情窦初开一场,但在这件事情中,我表现出了非凡的迟钝。
  在我发现这个无可挽回的事实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已觉察到,只我还自以为隐蔽地继续偷看他,直到几个师兄明目张胆地拿这个打趣。
  “小九弟妹,端杯茶来。”
  话说我那些个年纪轻轻的师兄,要样貌有样貌,要家世有家世,能文能武,傲气惯了的,却独独对柳迟青眼相待,也不知何时拜的把子,一口一个九弟,叫得十分亲热。
  连带我也拖扯进去,变成小九弟妹,简单点是弟妹,有时当着陆尘又叫作小九,也是个玩笑的意思,我只好杵在原地装耳背,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挥剑,脚底心都汗涔涔的,身后又是笑倒一片。
  还有一个装没听见的是颜朱,这个话痨很难得地背转身去,把剑花舞得呼呼响,因此我很感念他这份义气。
  隔天紫枝让我和颜朱帮着抄方子,顺道练练字。
  我字写得很大,按部就班地照抄,冷不防听见颜朱冒出一句:“你当真喜欢柳迟?”
  我笔下一个哆嗦,猛地抬起头:“哈?”
  “哦。”颜朱若无其事地凑过来瞄一眼,然后一阵狂笑,“淡豆鼓!”
  原来适才手一抽,将淡豆豉抽成淡豆鼓;别说这两个字,还真是像。只是颜朱从此连小师兄都不太爱叫了,老将这个淡豆鼓挂在嘴边。
  那一阵我忽然多出两个古怪的徽号,被师兄弟们乐此不疲地呼来唤去,再别扭都慢慢习惯了。倒是柳迟一直没什么表示,依旧大大方方地叫我。
  “陆青山,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吧?”
  “啊,去干吗?”我说,“明天,明天不练功么。”说完了才想起来,明儿七月十五,是中元节。
  柳迟微微一笑:“去南屏山。”
  我摇头,眼神跟着乱晃:“不不不,我还有事。”
  话已出口,心里却有些懊悔。其实我巴不得同柳迟讲话,可又最怕同他讲话,因为我对着他那张脸的时候,总不知眼睛该往哪儿看,有时尴尬得紧,便只好低下头看自己鞋面。
  七上八下间正好想起来,早先已应了颜朱去看河灯,便抬头长舒一口气:“不去了!”
  河灯自然要到中元的晚上看,只是这天陆尘去了清波门找沐意,索性放我们一天假,颜朱一大清早便来拍我房门。
  “淡豆鼓!起床啦!太阳照屁股啦!”
  可这天早上我却不知怎么,头昏脑胀,肚子隐隐作痛,大热的天,却是手脚冰凉。
  颜朱关切地问:“昨晚上吃坏什么了?还是发烧?我去同紫枝说一声,嗯?”伸手就来搭我额头。
  我偏一下头躲开:“不用啦,你自己去玩吧,我睡一觉就好。”
  颜朱替我盖好被子:“那你好好休息,我回来再找你。”
  我便在床上一直干躺着,老半天也睡不着,最后肚子饿得咕咕叫,自己爬起来抓了几块绿豆糕吃,倒也不那么难受了。
  好容易熬到午时,我实在闲不住,便又束起头发穿好衣服出门,心想说不定还能撞见颜朱呢。
  这一日的杭州城有些闷热,照例是人来人往,却又比平日肃杀些,人们烧纸钱,挂五色幡,祭奠亡人,西湖水上香气氤氲,混着一片喃喃的诵经声。
  我一个人瞎逛一阵,又认不得路了,心里有些慌起来,半途撞见两个穿水田衣的小僧人,忙跟在后面走了一段,正走到净慈寺,也跟进去拜拜。
  出得门来,见路边有个小姑娘,比我个头略高,样貌可爱,梳坠马髻,斜挎五彩斑斓的小褡裢,身姿楚楚地立着,便去问路。
  小姑娘很是伶俐,立马笑吟吟地指给我看:“桑家坞啊,那是不远的,你沿前面那条路下去,看见另一座山,矮一些,继续朝南走,约莫一里地就到了。”
  我谢过转身。“哎哎,小哥留步。”
  我走出两步,才想起她是叫我,因着自己习惯作男子打扮的,便被她认错了。
  她快步追上来:“怎么瞅着您面容有些滞气,莫不是家中有事?”
  事倒是真有的,却不知指的哪一样,我挺佩服这姑娘的灵光劲儿。
  只是她实在灵光过头,随即扯着我一通花言巧语,从褡裢里掏出来一个小陶罐,说是净慈寺里的香灰,如何如何地妙用,非得卖给我消灾。
  “同小兄弟你这么有缘,便宜点,三十文给你了!”
  我便傻不愣登地掏空自家腰包,将铜板三十枚悉数奉上,换来那一小罐香灰,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再过一条蜿蜒小道,却碰见柳迟。他正独自站在莲花洞外一块古碑前,背对着我肩膀一动一动地,右手伸指在上面细细描摹。
  那日柳迟穿了件月白的衫子,腰际垂着一管色泽碧绿的短笛,于草木葱茏间长身玉立,其实还挺养眼;可是我这头看过去,周遭树影斑驳,衬成一片鸦青色,再配上肩膀那个动作,真是分外凄清。
  我看他身势僵直,一笔一划,框架繁复的两个字,写得有些吃力。
  犹豫半晌,还是决定悄悄绕过。
  “怎么,不认得我了?”
  我只得顿住脚步,回过头干笑两声:“真巧,真巧。”
  “其实不巧,是我方才一路跟着你。”语罢莞尔,嘴角带着一丝邪气,眼睛却似两泓濯濯清泉,通透见底。
  “哦,这样啊。”
  奶奶的,我只要一遇上他,横竖就说不出句利索话。
  除却不好意思,我心里其实还有个顾虑,从离开南京的那刻起便有了的,关于顾浪。我猜柳迟兴许什么都知道,却看他一直以来不动声色,不知他是否因此对我怀恨在心。
  庆生
  十、
  原来二师兄临时被召回家去,七师兄八师兄又嚷腿酸,这九个好兄弟便没有约成,机缘巧合,倒成就我和柳迟同逛南屏山。
  柳迟笑道:“我在西泠桥上便看见你,一路蹦蹦跳跳也不知道乐什么,兜了好些圈子。”
  两人各自都走得乏了,好在柳迟认得路,便带我抄近道回去陆宅。
  可是这倒霉摧的,大门口偏偏撞上刚回来的颜朱。
  他错愕:“你不是生病了?”眼神自上而下从左往右,扫了我俩三个来回,最终定在柳迟身上,“和他在一起?去哪儿了?”
  柳迟只转头问我道:“你哪儿不舒服?”
  我百口莫辩:“现在,现在好多了……”
  其实肚痛还是有的,只是不太厉害,也许是下午走多了;却在颜朱看来,我跟个没事人似的,腿脚都还稳健得很,一总是在骗他,愈发可气。
  那家伙吹胡子瞪眼地,扭头就跑回屋了。
  我苦恼着如何开口跟他解释,肚痛却开始变本加厉,晚饭吃的那点东西全都吐出来,小腹还是抽筋一样疼个没完。
  眼泪都疼出来了,想爬起来喝点热茶缓一缓,却发现底下一滩殷红。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把所有人都给惊动了。
  大的几个师兄过来看一眼,便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退到旁边;小的那几个尚且惊疑不定地盯着我打量,被陆尘一字儿挡开了:“都回去吧,紫枝留下就好。”
  我一把扯住他袖子抹脸:“师父你可别走啊……”
  紫枝在旁边笑弯了腰:“小丫头总算长大了,知道师父最亲了。”
  什么什么呀,我疼得神思恍惚间,还以为她这话说得不够确切,可我没功夫纠正她,只能抓着陆尘哇哇乱叫:“师父啊,我痛死了痛死了,死了算了。”
  于是我师父这张英气逼人的大侠脸孔上,头一次出现哭笑不得的表情:“这种事情……”
  最终一碗苦药猛灌下去,我才安分下来。陆尘拿了一个铜温壶给我暖着肚子,然后搬条凳子坐在床边:“睡吧,为师保证你死不了。”
  长这么大,我还是习惯睡觉点灯,除了那天晚上。
  我偷偷从被角里望出去,觉得黑暗中的陆尘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像极了一尊威风凛凛的门神。
  回过头来说那每日三服的苦药,里面掺有当归、芍药、川芎、人参、甘草、半夏、吴茱萸、牡丹皮等等等等,别名温经汤。
  也就是说我十六岁前夕初次来葵水,被一堆大老爷们围着看,还是自己一声哀号招来的,真是背到一个境界。
  不过那堆人里并没有颜朱。我连着歇了五天,从头到尾,他没来看过我一回。
  我以为他还气着,第六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天井练功,却被告知颜朱回苏州了。
  又回去?!
  我有点恼火,可是转念一想,他也的确有两年没回家了。
  同上回一样,这个叽叽喳喳的家伙一去姑苏老家便似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我发誓他回来要再摆一张臭脸我就亲手削他。
  这年八月十五,除却吃沁元斋的月饼以外,还多一件事。
  我陆青山满了十六岁,搽了胭脂,盘起长发,一圈一圈地解下青布行缠,穿上石榴红的百褶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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