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13章


  走近细看,那丝绳上还都工工整整写了字,谁谁谁与谁谁谁,天赐良缘,白头共老,也有只写着一个名字的。
  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眼跟前忽然冒出个小老儿,须发皆白,闭着眼睛一通念念有词:“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睁开眼来将我俩打量一番,道:“这是前朝栽下的梅树,几百年,早不开花结果了,却还一直活着,瞧瞧,里面都蛀空了,奇得很哩。”
  柳迟笑道:“坠了这么些斤两,能活着也是不易。”
  小老儿眼睛一挤一挤,偏着身子只同我说:“姑娘,买一把同心锁吧,扔了钥匙挂在这里,便保你姻缘如意,生生世世锁住你的小情郎啦。”边说边袖子一甩,摸出一屉样式各异的小银锁来,煞有介事地伸出三个指头,道:“三两银子一个。”
  我起先还觉得有意思,听到价钱就不干了:“您也太黑了。”
  柳迟却掏了银子递过去:“喜欢就挑一个吧。”
  “还是这位小哥明白事理,”小老儿咧着嘴笑,“银子少了,心意便不诚了;要是太便宜呢,便是人人来求,天上神仙也管不过来了。”
  我抢先一步将银子夺来攥在手里:“谁说要买了。”
  小老儿脸一灰,继续罗里吧嗦地纠缠着,那厢又进来几个女客,才匆忙跑过去应付了。
  柳迟问:“真不要了?”
  我摇摇头:“出去吧。”走出两步,柳迟却没跟上来。
  我倒回去:“九哥?”
  他站在树底下看着我,忽然一字一句道:“昨天夜里我说的,全都不是醉话,见你并没睡着我才说的,不知你听没听见。”
  我一怔,慌忙退两步:“咳,咳,听见了。”
  他一个侧身,挡了我去路:“从前我一直钻牛角尖,自己跟自己别扭了十多年,那天在梁文瑞那什么别庄,总算想通透了,我决意以后同你一起,一定开开心心的,待在杭州也罢,不回南京也罢,只要你肯。六哥早说你喜欢我,可他们说了不算,你自己明白告诉我,我也安心。”
  这番话倒是始料不及的,我一时语塞,只好再倒回去两步,抽着嘴角干笑:“哈?你让我说什么?”
  柳迟没再逼近,只站在原地道:“你要是真喜欢我,愿意同我一起,答应一句便是。”
  我脸红得一塌糊涂,但见他神色从容,便心一横,只咬着牙把头用力点了,其实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并且这脑袋一起一落,还想出个招,将自己颈上吊坠取下来,往那株老梅树枝上套住,打了个死结,想想,再打一个。
  绳子本来是红的,戴了很多年,颜色磨灭,灰不拉几地悬在一片细碎的银光中,底下垂着那枚血色的小石头,依旧是粗粗拉拉的一块。
  我乐滋滋地举起拳头:“赚回来三两。”
  柳迟饶有兴致地看着,也伸手去戳一下,小石头摇摇荡荡,光亮之下竟现出一抹湖绿。
  “你自己打的死结,可别反悔。”
  我脸颊连着耳根子一阵发烫,低下头,自己颠颠地过去牵了他的手,心里好像踏实了,却又好像还是悬着的。
  回去的路上正肚饿得很,撞见个卖栗子的老婆婆,便买来半斤剥着吃,又甜又黏。
  柳迟问:“不好吃?”
  我点点头:“颜朱上回给我带了一种咸的,比这个好吃。”
  话刚出口,便想起颜朱来,我想着自己扭扭捏捏地跟那小子交代:“柳迟跟我说,那个那个……”可是那段话太长,倒不如醉酒那晚听的一句记得清楚:“丫头,我们睡觉过了,你以后要叫我夫君,不可以让别的男人抱。”
  耳垂又滚烫起来,仿佛听见他又将这话说了一遍,还有轻轻的一个吻,我便自己点点头,喃喃了一句:“九哥,夫君。” 脚下轻飘飘的像踩着好几层棉花,蹬一下能飞起来。
  柳迟笑:“想什么,看着些路。”
  我回过神来,心慌意乱地应了一声:“哎!”没留意底下一颗石子,脚脖子一别,幸好崴得不深,只是有些趔趄。
  柳迟揽了我道:“这样都走不稳,以后我得当街抱着你了。”
  说话间正走到客栈,师兄们在大堂里坐着吃饭。
  六师兄见状哟了一声,冲我们挥手:“弟妹呀,方才是去吃螃蟹了么?”
  我愣了一下:“没有啊,我吃栗子来着,”晃一晃纸袋,“你要吃吗?”
  六师兄一本正经地:“看这小嘴咧的,小脸红的,定是想吃得狠了,别跟你六哥客气,叫厨子做个油焖膏蟹来,千万要煮透了。”
  柳迟正色道:“只怕这时节膏蟹不肥,倒有水杨梅可以涩涩牙根。”
  七师兄敲筷子:“六哥你还是自己拿块豆腐去磨牙吧,笑话越讲越硬了。”
  六师兄大笑着给他一拳,也招呼我们坐下。
  大师兄清了清嗓子,道:“方才听说东街拐角那儿有座关帝祠,吃完了咱们过去看看,然后,咳咳,然后咱们就各走各的吧。”
  没人答应,他便悻悻地将一个黄花鱼头夹来,郑重地搁在我碗里:“多吃这个,补脑子。”
  只有八师兄傻呵呵笑了两声。
  之后这一顿饭就变得有些沉闷,每人都只顾埋头吃饭,吃完了再去盛,一碗接着一碗,满桌子十几个菜,连带鸡汤里一丁点老冬笋,都捞起来吃了个精光。
  最后六师兄将碗筷往桌上一掼:“撑死了。”
  点晴
  十五、
  姑苏城里不少寺庙祠堂呢,我奇怪为什么非得去拜关帝爷。
  大师兄同大伙儿解释:“咱们黑风寨没什么名头,却万不可在祖宗面前失了礼数。”
  老实说我们都不姓关,可大师兄说姓关的是祖宗,他便是祖宗,定要承我们的香火,赖也赖不掉。
  我学着他们,把拳头捏得格格响,连声附和道:“大师兄你说的是。”
  大师兄便转过头来添了一句:“弟妹,你——就不用去了。”
  悲摧呀,这种关头,他又嫌女人晦气。
  我可怜兮兮地转头,从二师兄看到八师兄,可是他们都支着胳膊肘,好像在想事情。
  我只好再可怜兮兮地把头转回来,窝在柳迟边上:“哦,我不去。”
  大师兄看看窗外:“这天色,怕是又要下雨,弟妹你可别乱跑。”一锤定音,“行了走吧。”带头走过来抱了抱我,说声保重,然后依次是其他人。
  轮到八师兄的时候,他有些哽咽:“我和二哥还有九弟,我们都回来的。”
  柳迟也拍拍我脑袋:“乖乖待着,九哥回来给你带栗子。”
  哎,其实他说错了。
  我乖巧地蹲在门口,略有不甘:“九哥夫君,你早点回来哦。”
  我故意把那个尾音拖得很长,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儿们,因为以前六哥说通常小娘儿们那样叫,才揪得男人心痒痒,直把天边的魂儿都勾回来。
  我不知道我究竟勾到柳迟的魂儿没有,他笑笑,刚要说话,却被六师兄七师兄一并拽走了。
  他不该忘记,他自己说的:“丫头,我们睡觉过了,你以后要叫我夫君,不可以让别的男人抱。”
  当然,我记着便好。
  这一天好像就没有别的事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独自回房收拾东西,也就几件衣服,一把宝剑。
  剑身颀长锃亮,是在莫愁谷第二年,陆尘帮我挑的。那时手小,抓着都费劲,他却非要手把手地教我握,虎口掐在何处,拇指怎样勾回,四指如何使劲,一厘一毫都不准错。
  陆尘道:“真正用顺这把剑,哪怕脱了手,它如何的剑气走势,都了然于胸,才是你自己的,以后无论和缓锋锐,辗转变化,甚至使了别的剑,也一样融会贯通,施展自如。”
  我便去掂起剑来,将从前学的套路通通捋一遍,大约都还记得,有些练得烂熟,便加耍几个剑花,剑光翻飞,虎虎生风,样子还挺中看。
  正舞得洋洋得意间,忽闻外头一声炸雷,惊得我手一滑,剑锋就偏了,直直敲在床沿,嘭地一声响。
  紧接着便噼噼啪啪地落起大雨,直洒进屋里来。
  我关了窗户,想着柳迟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小二却急急跑来敲门:“大姐您饶了我吧,方才前面东街出大事儿了,官府一会儿怕是要家家来查的,您那什么刀啊剑啊的快别折腾啦,被褥里塞得严实些,大家都省事。”
  我好奇问一句:“出了什么事儿?”
  小二抹一把汗:“听说是点晴楼着了,哎,挺老的一家酒楼。”
  我说:“不会是被雷劈的吧?”
  小二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是听掌柜的说的,好像火势挺猛,下这样的大雨,还浇不下去。”又指着我手里的宝剑千叮咛万嘱咐,“可不敢乱来啊。”
  我点点头,收了剑放好,方才练出一身汗,便换一套清爽衣服,端端正正坐着,又将头上珠花重新别过,几缕鬓发别到耳朵后,对着镜子抿起嘴笑,还真是人五人六的。
  我语重心长地跟自己说:“陆青山你是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咋呼了。”
  话音刚落,八师兄猛地推门进来。
  我忙站起身:“九哥呢?”再看一看,“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还有二师兄呢?”
  八师兄却跟丢了魂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二师兄去报官了,叫我先回来。”
  我一听这话便有点慌了,抓着他问:“那么九哥呢?他在楼下吗?”
  “九弟,九弟要买什么咸栗子,可我,我没找见,就一家在卖,还是甜的,”八师兄哭丧着脸,举起手中一个纸袋,“弟妹,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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