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12章


  眼瞅着还差两步路,我喊他一声:“一起走啊!”卖个破绽溜过去,孰料一时手抖,自己这把剑倒被挑飞,冷不丁又瞥见柳迟被生生捺住胳膊,刀光一闪,竟冲着他狠狠砍过去。
  电光火石间,我只觉得魂飞魄散,拼了命连跑带撞地直扑过去,连蹩脚至极的飞檐术都用上了,只想着要赶在那一把该死的朴刀之前,护他个周全。
  醉花雕
  十三、
  我这人书读得少,脑筋也一向不太灵光,尤其这种险要关头,绝然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来。
  耳边凉飕飕的一阵风,却没砍下来,只叮的一下,刀剑相交,堪堪抵在脖子上,自己半边身子已经颓软下去了,却听背后有人朗声笑道:“阮某冒失,还望诸位卖个薄面。”语毕朝前轻推我一把。
  柳迟也是怔怔地,伸臂过来接了个踉跄。
  即刻有家丁进去通报,半晌,双方各自歇了手,将我俩押去另一间屋,靠着当中一根将军柱绑定,又上了脚镣手铐。
  这个拘人的法子实在寒蠢,却也的确很牢靠,连咬绳子的招数都使不上了。
  我回想方才那番刀光剑影的情形,脊梁骨一阵冷一阵热,真是万般后怕,又侥幸得很,正神思恍惚间,听见柳迟幽幽的一句:“方才要是死了……”
  “嗯?”
  他忽然问我:“你为什么要学功夫?”
  “不知道,”我想了想,“拜了师父,为什么不学呢?好歹也是一技之长。”
  柳迟笑笑:“你知道顾浪吧?”
  我心里一惊,他却自顾自说下去了:“那天在随意观,顾浪问我为何要学功夫,我也答不上来。其实我从小练剑,不过为了当得起他正眼一瞧。”
  只前面一句,听得一清二楚,我便晓得他原来不知道自己身份,兀自默了良久:“你恨他么?”
  柳迟有些惘然:“自己父亲,如何去恨,哦,你说顾浪。”回过神,淡笑,“是啊。”
  我说:“你的手。”
  他闻言将右手抬起来一些:“就这样,勉强用着,再抬不上了。”胳膊颤颤巍巍地僵着,带着腕上铐子铮铮作响,“不过自此也看明白一件事,我学了十年功夫,不知究竟学的什么,到头来仍是废物一个。“
  我头一次听他提这件事,心中也十分难过,只是最末的那句有些莫名其妙,忙说:“你不是废物,我从前讨饭时,过日子更糊涂,吃得饱,寻些乐子,就也没想过自己是废物。你如今人还好好的,只是换了左手,一样可以使剑,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勤恳几年,越发好了。你这样要是废物,别人还活不活了?”
  柳迟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听着。
  我一口气紧巴巴地说完,也不知道对不对,话到后来便有些底气不足,完了又添一句:“我从没觉得你是废物,真的。”
  大概废物二字讲重了不少,悻悻作罢,换个话头:“也不知道大师兄他们怎么样了,九哥,咱们怎么出去呀?”
  一晃眼的功夫,柳迟又神色如常了:“深夜私闯官邸,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明明挺严肃的事儿,不知他为何笑得满面春风:“还早,睡会儿吧。”
  两人倚着柱子半躺下来,就这样互相迁就地挨着挤着,凑合了半宿。
  这生死莫名的夜里,说不怕是假,却也没怕得那么厉害,许是困得厉害,懒得多想了。而之前到嘴一句“顾浪其实是我亲爹”,终究心虚得厉害,没能说出来,念着来日方长,两眼闭上,便也渐渐忘了。
  第二天大清早,柳迟被带走。
  我惶惶然等着,却不想他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后面跟进来两个侍卫,二话没说给我们卸了镣铐松了绑,两把佩剑一齐奉还,就这么给放了。
  柳迟过来拉我:“走啊。”
  忙不迭三步并了两步跟着他出去。
  时辰尚早,别庄里静静悄悄,只听见一两声啾啾,也没见着其他人,畅通无阻地走到大门,八个师兄正昂着脑袋在外头等。
  大师兄舒了口气:“你们回来就好,不然真得打进去要人了,得好好谢谢苏掌柜,没伤着哪儿吧?”
  “大哥,”柳迟淡淡道,“我在里面见着阮霜了。”
  大师兄皱眉:“他怎么会在这里?”随即恍然大悟,“我说呢,昨儿交手那小子这么眼熟!原来是他儿子。”
  二师兄迟疑道:“不对吧,昨晚上那个是宋子靖。”
  大师兄不以为然:“甥舅俩长得差不多,反正到哪儿都有他们宋家,一拨接一拨,真是阴魂不散!”
  那一大坛子花雕倒是先一步搬回来了,梁太师那边也没别的动静,想必也是苏掌柜打过招呼的。大家回春波弄同她道过谢,便带着酒搭船直奔苏州去了。
  到苏州那日天公不太作美,正飘着一点毛毛雨,师兄们却都兴致很好,下了船也不歇息,一路吆五喝六地登上了姑苏台。
  姑苏台花木繁盛,约莫数百丈高,中间一条小径萦回而上,看着倒像是座山。爬到顶便见得清清朗朗的一片空地,只立了一块石碑,上书一个笔力遒劲的“剑”字,底下一行隽秀小楷: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四师兄摇头晃脑念了一遍,叹道:“从前来的那几趟,都是人挤人,看别人剑法参差穷折腾,也看得一肚子气,难得今夜这个清雅意境,已是极好的了。”
  只是酒盏没有,连下酒菜都忘记买。
  大师兄摆摆手:“罢了,又不是专程上来吃的。”
  于是十个人围成个圈,席地而坐:“干!”轮番就着酒坛子,每人灌一大口下肚,“好酒!”
  其实大家分摊下来,统共也没多少,只是平日都不怎么喝的,这说是上好的陈年花雕,也喝不出个所以然,闻着气味实在芬芳,便以为是好的了,还偏要装出那些段子里绿林好汉的豪迈气概来,咕咚咕咚地可劲儿灌。孰料这东西后劲十足,空着肚子,又灌得急,一会儿功夫就都喝高了。
  四师兄还站得起来,舌头却已经大了:“花喊夜爷。”自己晃了晃脑袋,重说一遍,“花好月圆。”
  “四哥,”八师兄眼光迷离,“没有月亮啊。”一头栽倒在五师兄身上。
  四师兄伸手指指地上,然后跑到一边去吐。
  原来是说坛子上绘的图案。
  我喝得最少,有好几回都被大师兄跳过去,直接将酒坛子递给柳迟,到后来几个师兄接连倒下,我才算贪了几小口,结果肚里就烧起来,脑子也涨涨的,开始犯昏了。
  那坛花雕酒最后一回传过来,我捧在手里看已是两个半了,被柳迟一把夺过去:“别喝了。”
  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鼻子莫名其妙的一阵酸,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掉个不停,大师兄在旁边笑个不住:“瞧瞧,弟妹都被你凶哭了,快好生哄哄。”
  我哭得稀里糊涂,忽然被人一把揽着,手臂勾回搂在怀里,不禁当即愣了一下,泪眼朦胧地抬头,却见柳迟面色酡红,恐怕也醉了,只是浅浅弯了嘴角在笑,两个邪邪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舌头打结:“九九九哥。”
  然后挣了两下,没挣开去,边上已有人拍手起哄:“快来看啦,九弟抱媳妇了。”
  柳迟只是笑。
  再然后么,我神智有些不清,索性两眼一闭,装睡了。
  其实一双耳朵还管用,能听见六师兄还依依哦哦地在唱歌,慷慨激昂,却唱得跟哭似的。
  “丫头,我们睡觉过了,你以后要叫我夫君,不可以让别的男人抱。”
  耳垂忽然一阵痒痒的,我悄悄将眼睛眯起一条缝,却见柳迟忽然俯身,吻了下来。
  歌声戛然而止。
  同心锁
  十四、
  那雨没完没了地下,到后半夜竟越发大了。
  十个人起初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纷纷被雨点砸醒了,这个挤挤那个,也都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了。
  大师兄哈欠连天地发话:“下去找个地方,踏实睡吧。”将八师兄的脑袋掰正,猛拍两下,“八弟快醒醒!”
  大家于是不甘不愿地站起身,沿着原路往回走。
  柳迟问:“走得动么?我背你。”
  我忙摆手说不用了,却被他过来牵了手,当即狠狠抖了一下,还是乖乖跟着一道走。
  大师兄断后,一手拎了我佩剑,另一手抓着空酒坛,凌空悬在我头顶挡了雨幕:“弟妹你只管迈步下去。”
  下山就快得多,附近找了家客栈,师兄们各自回房补觉,我自己换了干净衣服,躺在床上倒睡不着了,推开窗子透气,却见柳迟一个人站在廊子里。
  我记得很分明,那天六月二十三,其实是个寻常日子,城里有人弹筝唱曲,有人品茶听戏,也有人呼呼大睡,一切如常,闲适自在,处处可闻咿咿呀呀,伴着不太搭调的唱词。
  “公子啊,只当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认,不必相认,只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
  我和柳迟同撑一把伞,徜徉小半个姑苏城,细雨霏霏,听见远处寒山寺渺茫的撞钟声,直走出到葑门外,过了五十三孔的宝带桥,绕着澹台湖慢慢踱步。
  伞是好伞,琴丝竹柄,月白伞面,还勾了一朵鸢尾,却遮不全两人,柳迟整整高出我一个头,便是他单手撑着,片刻湿了半个肩膀。
  待到雨收已是日中,游人渐渐多起来,我俩便拐进一个幽僻的小园子去。这里头倒也别致,正中央立着一株大树,虬枝盘曲,上头密密麻麻地绑着许多红丝绳,每根底下都悬了一把小巧玲珑的银锁,闪闪烁烁,萧然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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