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24章


  陆尘只是淡笑。
  我说:“师父,好歹要让我知道。”
  他摸摸我脑袋:“嗯,以后。”
  这年我好容易探听得陆尘生辰,送了他一样礼物,是一个小小的素色锦囊,自己偷偷跟紫枝学着绣的,一针一线捣鼓了好些天,总算是规整的,就是针脚起得太长,大概也装不了什么东西。
  颜朱看见过一回,只说我越发贤良淑德,不知是夸还是骂。
  咳,横竖是片心意,豁出去当众就给了。
  沐意不留情面地挖苦:“这么女气的东西敢送给你师父?”
  紫枝便抿了嘴笑:“你想要还没有呢。”
  其实算不得女气,上头也没有花草纹饰,只十个小字: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是早先在香市见着一个白玉水洗,跟从前我磕坏他的那个挺像,底上錾了这样细细巧巧的一行,说是照着姑苏台上一块石碑拓下来的。
  我想这个送给陆尘真是最合适不过了,可惜当时没带够钱,便没有买成,回头凑够银子再去找,已经叫别人买走了,心下十分遗憾,只好想了这个法子弥补。
  陆尘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淡淡笑了一笑,接过去握在手里。
  隔天见那东西居然栓在他剑上,走远了看却是干瘪瘪地蜷着,虫子一样,其实真是挺丑的。
  我犹犹豫豫地:“师父,不然这个我先收起来,下回再绣个好的给您。”说话间便试着探手去拽那锦囊,却被陆尘一拂袖挡个正着。
  “做事别总想着下回,当前的尽力做好就罢了。”然后递给我一封书子,是姑苏寄来的。
  我看过便道:“师父我速去速回。”
  陆尘依旧神色淡淡:“为师不着急,六月天气正好,你就好好玩罢,够了再回来。”
  我听着有点怪,又说不出是哪里,便没多想,高高兴兴跟颜朱小秋启程去苏州了。
  师兄弟们又聚了一次,仍由八师兄揽去作东,却不是在他府邸,而是轰轰烈烈包了整一间酒楼,也算践行,因当年这位青涩的小师兄官运亨通,一封关书竟要调去京城了。
  六师兄笑八师兄大腹便便,是官场上生生拿酒灌出来的。
  八师兄闻言,反倒感伤起来:“想当初那些套路练死练活的,如今还做个文官。”
  大师兄笑道:“少不更事时,能学点什么总是好的,况且功夫嘛,谁想哪天会派上用场?能护着想护的人,也就够了。”打个酒嗝儿,“小九今天也得喝,颜朱你小子管好媳妇就行,别的忙不准帮!”
  颜朱笑笑,唤堂倌温了鸡蛋老酒来,小秋接过去给我斟了一小杯:“放心喝,这个醉不了。”
  一口下肚,也没尝出个滋味,只寻思大师兄方才那半句话。
  少不更事,说得真他妈妙。
  记得有一回颜朱与小秋吵架,闹得惊天动地的,开始我还不明所以地帮着劝,结果小秋怒冲冲拿了那个招火的东西来,我就彻底傻了。
  “你看吧!也不知道哪个狐狸精给他的!”
  叠得挺难看一个小纸鹤,半边翅膀已经给剪了三刀。
  “我就想拆开看看,要他命似的,”小秋整张脸都是绿的,“肯定写了什么肉麻话!”
  我回过神来,干笑:“消消气,我帮你拆。”不就是当年八师兄的那张请帖?
  小秋一把夺过去:“说不拆就不拆,老娘就剪了这对妖精翅膀,留着给他好好瞧!”拿起桌上剪刀又咔嚓两下。
  我看这阵仗厉害,暗想自己还是别去承这晦气事了,横竖是那小子神经兮兮,没事儿也被他弄出这点破事儿,还累我背个狐狸精的骂。
  谁知小秋剪着剪着,忽然抱着我哇一下哭起来,剪刀尖儿还正对着我胳膊肘。
  我战战兢兢安慰她,觉得自己特像街坊大婶:“哎呀何苦!颜朱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芝麻点大的事儿。”
  小秋边哭边道:“师姐你不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我,呜呜,可我好容易遇见个喜欢的,从他真心诚意救我那回起,我就想着以后掏心掏肺对他,呜呜,四年多了我都没搭理过别的哪个男的,还巴巴地跟紫枝姐姐学药材,可是那个混账……”
  师姐都喊出来了,我也只好附和她:“颜朱果然是个混账。”
  小秋继续哭诉:“我第一回赠他的珠花,在胭脂楼自己平日一点点攒钱买的,他转手就送给你,”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师姐我不是说你啊,我晓得你心里头早有人了,我是说他不在意我,呜呜……”
  这要老命的,不是说我还说谁?
  我不动声色地抵开身边那把剪刀,继续很殷勤地给小秋拍背脊递帕子。
  当晚赶紧从木头匣子里取了那枚翡翠珠花去找颜朱:“少赌气了,你媳妇不是傻子,好好儿道歉去。”
  颜朱撇撇嘴:“又没成亲,就凶成这个样子。”
  我告诫他:“女人心海底针,越对你凶,越是对你真,小秋挺好的姑娘,别负了人家。”
  颜朱默了一阵,抬头:“陆青山,你也是这样么?”
  这话够狠,将得我当场语塞,真真尴之又尬。
  颜朱笑笑:“能问你句话么?关于柳迟的。”
  我故作潇洒地叉腰:“你尽管问。”
  颜朱道:“到底喜欢他哪里?”
  结果双手垂下去,还是答不上来。
  柳迟于我,好像是太遥远的事,但是掸掸灰尘,一切又都历历在目。喜欢他哪里?心中自然想到几个缘故,又觉得不单是为那些,最终讷讷地来了句:“少不更事。”
  大抵那时情窦初开,注定或者碰巧,都说不清楚,总之当时认准了,没法儿回头,少不得拿这句搪塞。
  “要有个人也这么喜欢过你,是不是觉得痛快些?”
  我还没回过神:“啊?”手里珠花却被颜朱拿回去了,小子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了,其实谁对我好与不好,我心里明镜似的,”笑得一脸释然,“这样挺好的,既然过去了就索性忘干净,刚才当我没说。”拍拍我肩膀,“淡豆鼓!”
  我愣愣地说谢谢,谢谢。说来说去的,还是这句。
  当然万幸只是这些,却也实在是屁话。什么过去了忘干净了,又不是任贩子乱喊的白菜价,如何能忘干净?全是扯淡。
  颜朱自打进了顺天镖局做事,人倒是踏实不少,算来这还是头一趟回姑苏,正好带小秋去看他的杜嬷嬷,撇下师姐我一个,终于按捺不住去了趟澹台湖,将那管翠绿的三孔笛取出来别在腰间,并且大白天的,没怎么费劲就找见了那株老梅树。
  六月二十三,仍是个寻常日子,那小老儿果然还在,却不认得我了,拎了一大把银光闪闪的同心锁,挤着一对小眼睛凑上来道:“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说辞都不带改改的,最后念诵完了见我没动静,左右打量一番,只好再添一句,“一个人也好求姻缘的,你看,这个,还有这个,许个念想在这里,菩萨神仙瞧着听着呢,都替你做主的。”
  我打断他:“卖我一个。”
  三两银子爽快递过去,却被他推开:“姑娘你弄错了吧?这可是五两一个哩。”
  居然涨价涨得这么离谱。
  本来此行不过偿个夙愿,可年纪长了些,越发确信老天是不好糊弄的,我迟疑着要不要买,眨眼工夫小老儿又不知去哪了,只好站在树底下看那些挂着的同心锁。
  一阵风过,叮叮当当地响了一片,风铃似的,索性伸手去拨弄。
  我绕着树干走,每条枝桠按次拨过去,小巧玲珑的银锁凉冰冰地往胳膊上擦过,又挨个掉下去,顺着丝绳来回晃荡。
  手忽然顿住,一根红丝绳就从眼前呼啦一下荡过去。
  底端悬了一枚血红的小石头,上面三个字,我看得一清二楚:陆青山。
  只三个字,再没别的。
  我怔了好一会儿,也解了发绳,将三孔笛挂在另一边的树杈上,只是那管笛子很有些分量,总是滑脱下来,干脆往虬枝间寻个缝隙塞进去,正好架在当中,色泽碧绿。
  远处山头又传来撞钟声,一阵叠着一阵,悠长渺茫,回看日头正沉西,晕开一片醉红,想起一句挺应景的话,也不知是沐意诌的还是小秋唱的,日落西山看不见,水流东海永无回。
  边想边骂,如今这唱词怎么都这种调子,怪伤人心的,却冷不丁听见有人叫自己。
  “陆青山。”
  我踉跄起身,正冲着西边,眼里红彤彤的一片,只看清一个轮廓。
  只好再走近两步,仍是那双清明的眸子,盈盈笑道:“我是柳迟。”
  菩萨蛮·上
  那年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大业已成,再无后顾之忧,父亲将我从栖霞小镇风风光光接到京城。
  二爷如愿当了皇帝,还不忘我的终身大事:“朕若没记错,凝儿也是时候找婆家了。”
  父亲谢过恩,不久便告老还乡,带我回了南京。
  他同我深谈一次,有关他的垂垂老去以及膝下寥落,大意是告诫我作为他唯一的后嗣乃至亲人,只须好好活着,享享清福,反正银子有的是,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说好,但是长日恹恹,闲得发蔫。
  他便专程请了人来督我课业,哪家的一位幕宾,听说是个才子。
  我说:“哎,才子好,我最喜欢才子。”
  其实还有后半句,混吃混喝的小白脸,本小姐最喜欢欺负,当即兴冲冲跑过去瞧。
  才子正在西厅候着,一袭白衣,背对我负手而立,果然是人模狗样,闻声转过身来,浅浅一笑:“在下顾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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