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为白头吟

第62章


  我让绿珠给我穿衣,是我最美的一套衣裳。绿珠问我:“娘娘要到哪儿去?”
  我说:“去看看陛下。”说着将披风的带子系紧,便由绿珠扶着,往清凉殿去。天上的月亮分外圆,清清亮亮的漫天柔柔的光。我想起有一次月圆之夜,我同他一起躺在倚栏园赏月,万籁俱静,微风轻抚,吹得人很是舒爽。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顿了一顿,说:“不记得了。”
  我笑着调笑他:“你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吧?”
  他撑着头:“没什么印象了。”我故意跟他耍脾气,不理他,一个人跑回屋内睡觉,等着他来追我。结果他没追来,倒一个人在院子里弹起琴来。我终于忍不住,又起来到他旁边安安静静坐着听他弹琴。
  那些细细碎碎的甜蜜还从心里不断冒出来。顿了一顿,我决定先把帘生以前到过的地方一一看一遍,好好记住那些一草一木。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将将绕到一座假山后,便听见有两人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人说:“好妹妹,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传言说皇上将娘娘训斥了?”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接道:“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说罢推了先前那人一下,可以想象只是情人间的打情骂俏,完了倒在对方的怀里玩着一缕头发,“也不知到底怎么了,皇上突然就喜欢九姑娘。九姑娘跟在他身边十几年,按说要是喜欢他早就喜欢了,也不用等到这个时候。早上娘娘走的时候,摔倒好几次,皇上都没有去扶他。”
  先前那人沉思了一阵,忽然道:“哎呀,今天是我值班,我怎么忘记了!”说罢一跳而起,一溜烟跑走了。
  那女子也跟着跳起来,小声骂了他一句。
  我不禁感叹,宫里的消息之所以传得快,大约都是偷情的这朵花结出的果。待他们走远了,绿珠道:“娘娘······”
  我安慰道:“我没事。”说罢依旧往倚栏园走去。将将走到倚栏园,便听到一声鸟雀脆鸣。随即,又接连很多声。我细细听来,竟然是通传消息的紫金雀的啼叫。细细辨别它的脆鸣,我僵在那里。
  那消息是,已确认百日伤情准确无误,九五已中毒。
  九五中毒!百日伤情!百日伤情是什么?那是穿肠蚀骨的毒药,人一旦中毒,活不过百日,且会渐渐忘却心中挚爱之人,同时也遭受难以言说的蚀骨穿肠之痛。只是这种蚀骨穿肠之痛并不是中毒之后便开始发作,而是要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的无病无痛时期,但是发作起来,却是比千刀万剐之刑还要难以忍受!更要命的是,这种毒无药可解,只有每日受着这种残酷异常的疼痛,最后骨头腐化肠穿肚烂而死!
  我心下一惊,登时气血上涌,还未及压下便喷了出来,身体支持不住,颓颓然往地上倒去。
  绿珠吓坏了,急道:“娘娘,您怎么了?”
  我缓了半天,伸手擦了一下嘴角,方才挣扎出一句话:“扶我回屋。”
  难道我们注定了生死相隔?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悠然从心底升起,那是看着至爱之人忍受烈火煎熬的无能为力,是看着生命中惟一一束光亮渐渐消隐而握不住的漫天悲伤,是面对巨大空虚前途孤独的落寞怆然,是落梅成愁血海漂浮的钻心苦痛,是美好记忆锦瑟年华不再重来的凄然流失,是生命中最最执着的守护变得不可触摸,不可视见,不可感受的无限恐惧······
  还有什么苦痛可以比拟此种折磨与煎熬!
  我顿时觉得,全身乃至灵魂都被灌了铅一般沉逾千斤,犹如泰山压顶,只是觉得无限的绝望萦绕心间,沉重,满心满眼都是沉重!
  回到院内,绿珠将我扶上床。我呆呆地望着帐顶,心中思绪万千。刚刚经历了生离,满心以为那已是人生最痛苦的打击,没想到死别竟是立在眼前。你只能看着他渐渐走近,却是没有一丝力气来阻挡。他的力量如此巨大,你只感到不可逼视,不可张望,只能在他的逼近中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后退······然而终有一日,他与你的距离也不过一个呼吸。生生不息从此中断,没有一丝余地,永远没有一丝余地!
  这样的绝望沉沉从心里碾过,徒留一地的破碎与模糊。突然之间,有一个清冷的声音轻轻地质问:悲伤有何用?绝望又有何用?
  我顿时清醒,想起师父在讲解毒药之时,曾经提到过,百日伤情虽无解药,却有解法——在蚀骨穿肠之痛发作前,即中毒后四十九日内,由中毒者的挚爱之人从毒的入口将毒液引出。只是,引出毒液之人必死无疑。这是世人不知的秘密。
  帘生,我愿为你倾尽所有,包括生命······
  我缓慢起身,预备将所需物品稍微准备一下。原本想着经过上次打击,原本就遍体鳞伤的身体没什么力气,然而此刻却感觉力气渐渐回转,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不断注入体内。我知道,那是希望所产生的生之力量。
  将将准备好一切,一声长长的鸡鸣划破清寂的黎明。曙光渐渐从窗口透进来。我穿着帘生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慢慢往清凉殿走去。
  一路上鸟雀和鸣,花香阵阵。我穿过露水厚重的花圃,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清凉殿的殿门前。巨大的殿门轰然一声打开。凤九穿着惯常的护卫劲装,闪身出了殿门,在看到我的一刹那惊在当地。
  他脸上若隐若现的红晕刺痛了我的眼睛,日前的伤痛一分分漫回心底。我伸手覆住眼睛,在心底告诉自己,他不过是要赶我走才如此做,没什么好伤心的。待自己沉静下来,我慢慢向他走去。他禁不住道:“娘娘?”
  我疾步走过去,扶了扶他鬓边的一缕发丝,轻轻道:“今天由我来熬药可不可以?”
  他呆呆地将我望着,木然地点点头。
  我道了一声谢,便往药膳房走去。烧火加水熬药以及火候的控制,我全部了然于心。凤九拘束地呆在一旁,不敢离去。待汤药熬好,清凉殿的侍女正好来禀告,帘生已经起床了。
  我端着汤药,便往殿中去。已经一日未见,不知他现今如何了。进得殿内,便见帘生穿着一身很是宽大的锦袍,斜靠在软榻上,微闭着眼睛。
  我轻轻走过去,还未到他的身前,他猛然睁开眼睛,将我望着,眼中的清冷之色悠悠然流荡出来,笼罩在我的周围:“你怎么来了?”我还未回答,他朝我身后看了一眼,“阿九呢?”
  我太了解他,但一想到自己即将出口的话,心里不禁隐隐作痛,然而,无论如何,长痛不如短痛。我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倒吸着冷气,轻轻道:“不过两日,陛下竟已对九姑娘情根深种,半刻也离不得了吗?”
  他未理会我的揶揄,沉声道:“你到这里做什么?”
  我未答他,只是将汤药轻轻搅动,待温度适中,便端到他面前:“该吃药了。”
  他望了我一眼,手袖一拂,一碗汤药翻落在地,眼中怒意涌现:“朕问你,凤九呢?”
  我看着他眼中深沉的怒意,心中不禁一缩。他是伪装,抑或真心?我默默收拾起地上破碎的药碗,转身出了宫殿,回来时手中依旧端着一碗汤药。
  他依旧手一拂,汤药翻落,眼中怒意更浓:“朕问你,凤九呢?”
  我收拾起破碎的药碗,又回转到药膳房,重新倒了一碗汤药,再到帘生跟前时,便把汤药放在一边,微微望了他一眼,便俯身跪下,刀剑般凌厉的字句慢慢滚落:“阿薇自小流落市井,不过是个粗俗的丫头。幸而在风尘中遇到陛下,得蒙陛下青眼相加,自是感激不尽,一生别无所求,唯愿终身追随左右。”顿了一顿,又道,“昨日突闻陛下另有新欢,又眼见陛下对其宠爱有加,于阿薇不啻惊天之雷,一时激伤,不能自已。然经过一日煎熬,已然体会到前代先贤关于帝王之爱的论断,如今对陛下已再无奢求。陛下既已不想见到阿薇,阿薇自是不能出现在陛下面前。”深吸一口气,又接着道,“如今陛下既赶阿薇出宫,阿薇深感皇恩浩荡。然出宫之后,问题却接踵而至。阿薇一届女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存活?因此特向陛下奏请,准许阿薇带些平日积攒的珠玉宝贝银两钱财出宫,此为其一。”说到这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我低头俯首,不能察其颜色,他也未有什么反应,但可想象他眸中冷意凌然,心中定然也是痛极,然此刻紧要关头,能不能救下帘生,便在一举之间,只有让他狠痛一番,他才会忘却,即使日后我飘然远去,惨死天涯,他也不会伤心了。思虑至此,只得咬了一咬牙,忍痛接着道,“其二,阿薇一生孤苦,离开陛下,流落风尘,再不想踽踽独行,此生唯一愿望便是嫁与一心人,相携到白头。因此特向陛下请奏,请陛下赐阿薇休书一封。阿薇日后若是得遇良人,也好与他患难与共,生死相随。”至此轻轻吐出一口气息。如今最难的已经出口,剩下的便是劝慰之语,“阿薇跟随陛下两年有余,虽说如今不得陛下眷顾,然一夜夫妻百日恩,阿薇临行之前特来与陛下话别。因想着陛下定然不愿与阿薇多说,阿薇也与陛下无话,只好借着陛下的伤病略表寸心,望陛下准请。”说罢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心中却是千回百转,伤痛不已。他道是我畏惧他而不敢抬头,哪知是我害怕他觉察出我真正的意图。
  好似过了一万年之久,或许只是一瞬,他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均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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