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遗言

第3章


 
    每每我总想对你说,你沾满土拿手掩埋的不是什么,而是我微微跳动的心,但我说 
  不出口,因为你埋葬我时的模样竟然可以如此天真快乐,于是我只能闭上眼流下泪,还 
  带着微笑让你改变我。 
    薇罗妮卡在大教堂前与一辆车擦身而过,那坐在车上好奇地望着窗外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自己。 
    在爱里,我们会慢慢习惯青春忤逆的自己渐渐死去,然后生出另一个自我,并且相 
  信这个新的自己能与对方快乐地活下去。 
    然后有一天我会忘了另一个死去的自己,并且相信再生出来的我才是原来真正的我 
  。 
    但我并不后悔爱上你,我只是胸口紧紧地遗憾着,爱是欢愉,爱是折磨,我用这遗 
  憾的养分供养自己心底的寂寞,然后化成文字。人可以在爱中迁就宽容,却不是要分裂 
  成两个自语的自己,但我的的确确感到某一个熟悉的自己在消失,而另一个我正被教育 
  着出现。新生的我对我说:“如果要这幸福,你便应失去这细腻的情感与神经,你要善 
  良、愚蠢且百依百顺。”于是天明时,我为你煮茶煮饭,阖家融融。但当黑夜来临,那 
  从幼时就与我在一起自闭而孤独的灵魂,便叛动地要逃出这个没有桌子的房子。 
    我们住在人们羡慕的大屋中,但整个大屋中惟一属于我的却只有一方小桌。那能书 
  写阅读的桌子对你来说,只是堆放杂物的一个高台,对我来说却是全世界。没有架子能 
  排列我的书,它们只好散落在床头,而床头与小桌之间的距离与你堆放杂物的重重阻碍 
  ,常让我惊觉自己是个在房舍里的游牧民族。在你给我幸福的房子中,每天我都有好多 
  一次又一次小小的迁移:读书时走向床头,写字时回到小桌,如此日复一日,我开始相 
  信在这疲累的来回走动中,也许已经重重叠叠地走过一个沙漠。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不属于我? 
    有时你在屋中的不停走动、看电视、吃食物、说话,都让我纤细的神经感到不安, 
  你觉察出我的不安,于是关上门独自到大厅,依然看着你的电视。 
    我们同在一个屋子里相处,却反而有好长的距离,这让我惶惶不安,感觉我们彼此 
  在失去着。 
    因为害怕失去,我渐渐地学会你一回来,我便成为能与你相处的人,把那个爱静不 
  看电视的自己丢弃。当我感到安全时,我不在乎自己真正的样子。 
    虽然每每我如此演出时,我的灵魂总是心不在焉地飘出肉体,升上半空,带着哀伤 
  看着你,还有我自己。 
    而我偶尔对你说出我的惶恐不安时,你总是很快地道歉,说着:“我会改。”你真 
  的很会道歉,你的道歉随你的声音落下时,我总是心碎了一遍又一遍。 
    改的不是你,我也不是改变,我是被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淹没。 
    我们确实不同,如此不同,但神的旨意永远是要两个相反的灵魂学会紧靠,要我们 
  接受紧靠的磨难,并还能感谢。是的,我感谢,感谢因此我的身体生出了另一个我。在 
  脑中总有两个人在对话,一个属于你,一个属于我,随着岁月流逝,我预感着,这其中 
  有一个会渐渐凋萎,然后渐渐、渐渐被遗忘。 
    然而到底是你的那个我,还是我的这个我呢? 
    她在自己高唱时躺下闭上眼,彼方的薇罗妮卡并没有预兆,她只是忽然停下脚步, 
  感觉到一种叫时间的东西经过自己,而后流逝。 
   
  九 言语 
  今天又见到你,但你并没有觉察到我,还是一样眼睛里透着安静。我站在远方看你 
  看得入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着你的神情都好忧伤,而当我入神久了,我才发 
  现你的脸重叠了每一个我付出过的人们的脸,他们轮流幻化着,眼神不再看向我。 
    我多希望你或过往的人们,知道我是真的好喜欢你,也真的对他们好欢喜。 
    但我却不会表达,非常嘴笨,每次给你的语言关心都是无关紧要的,所以当我看到 
  你与她有说有笑,当我感觉到你的心魂都移走的时候,我并不怨怼,只是深深的深深的 
  悲哀。 
    那一天我就在你们身边,但感觉到冷和心碎。我尽量平静地做着往常该做的事,甚 
  或还跟身旁的人说两三句笑话,然后你终于注意到我,安安静静地对我点点头。她非常 
  敏感地发现,立即拉着你说要走,我以为你会至少与我说几句话,但你没有,点头是招 
  呼也是别离,我没有刻意看着你们离去,还是一样低头去看手指,然后抬头对身边的人 
  笑说:“指甲长了,该剪了。” 
    那一秒,我听到自己身体里破碎的声音。 
    从那一次之后,我们常有见面,却说不出三句话来,原本的熟稔变得好陌生,甚至 
  尴尬。最后我渐渐放弃,不再言语,终于我们变成了点头之交。 
    我没有哀叹过,该擦身而过的从来就不会逗留,但你提醒了我,我对爱人的付出从 
  来就没有结果,只因我不善言语,不谙沟通。有时我会说错,有时我会不知所措而浮夸 
  ,有时我因太欢喜而谄媚,虽然我总是做不好,但我的心其实诚恳且卑微,我多想讨你 
  欢喜且自自然然,但我连自然都要学习,只因我不善表达我心里最底层的感情。因此我 
  总是错过了所爱的人,于是也错过了你。 
    而你或这些人不但永远不会知道,甚至会厌恶我。 
    一群人拥着你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当下惶然,急急忙忙地别过头去,走向楼梯,然 
  后你与那群人走过我,我只在人群背影的夹缝里看见你远离。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爱人,因为当我爱上人们的时候,也就是我失去的时刻。 
  懂得爱等于懂得泪,这是我对爱的困惑,也是我对爱及爱的言语的无能为力。 
伊能静《生死遗言》(10-19章) 
十 疼痛 
  在梦里,梦见自己和你们对峙着,但你们的眼睛露着疑问,高贵地质疑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抓住你们的肩膀摇晃,喘着气、流着泪说:“为什么?为什么宁可 
  相信别人也不相信我?”我问的声调越来越狂,晃得越来越用力,然后我醒来。 
    眼泪从一侧的眼角流过鼻梁,滑过另一只眼,缓缓地滑向耳垂。 
    我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感觉到一股凌厉的痛划遍全身,心跳得很快,但我不敢动 
  ,怕自己会粉碎。 
    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你很强的,你能承受的,你禁得起的。”拼命地安慰自 
  己,语调轻柔,并且忍住了泪。我不要为这些事落泪。 
    就这样,自己给着自己温暖,又再缓缓睡去。 
    你还记得你们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吗?是你们自己来的,当时我受宠若惊却拙于表 
  达,于是只能在每一个异地的国度想到你们,然后顺手买下一些小玩意交给你。当然, 
  你们总是很欢喜,一日日过去,我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不知道,对你们还是满心欢喜, 
  却不知道你们身边那些谣言纷纷让你们开始怀疑。 
    我并不希望从你们身上得到什么。你们能给什么呢?从来我就是个不争辩的人,即 
  使是你们对我说外界如何时,我也总是对你们说选择沉默。我原本就是在城堡里的人, 
  你们打开了城堡的门,像骑士般挺进,接着你们宣布撤退,到底你们说爱着的我,是你 
  们想要的我还是真正的我?我坐在城堡里望着城门关上,惊得说不出言语。 
    真的情感不是如此,真的情感是相信与坦诚,我从来不相信我的耳朵与眼睛,我只 
  相信嗅觉。我嗅着你们的爱如此没有根底,原本就只是一腔热情,在梦魇的笼罩后就溶 
  去。而可怕的不是你们自由的进出,也不是我当时满心欢喜,毫不迟疑的承受,是你们 
  又再度让我回到儿时,坐在地上望着大人们的双腿,听着他们如何支配我的未来时,我 
  曾许下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誓言。 
    以后主动到我身边说爱我的人,我当怀疑。 
    眼泪流过,言语说过,我以为自己不在意,还去度假,努力工作,而这一切却出现 
  在了梦里,在快乐地与友人聚会后的夜里——最不可能的时刻;出现在我压抑的疼痛跑 
  遍全身的神经末梢时,这一点一滴的苦楚,我还是没说,即使对我最亲近的家人,又或 
  是你们,我不想再说了。 
    我很强,我知道。我在缓缓的睡意中,我还在等待,相信疼痛会过去。 
  十一 女巫之术 
  1 
    某一个夜晚,我又忽然开始思考关于人消逝于世上的问题。是的,我胆小到连那两 
  个字都不敢提,怕如中国人说的会触霉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