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翼天使

第50章


哪怕举办一些酒会,我都只是经常保持微笑,而非侃侃而谈。
  因为工作关系,我和Tony很熟。他负责酒会、宴席等等大型活动。头衔只是一个经理。和我熟悉的人并不多,我不与老朋友联系,也没有什么新朋友。生活的每段轨道上似乎总会有几个本不该熟但偏偏熟悉起来的人。在北京,那是斯璇和晓桐的朋友们,在上海,就是Tony了。
  他的工作时间非常弹性,完全取决于客户会议的时间表。有时我们在一大早就电话联络,因为我需要确定活动的时间表和节目单,乃至菜单。有时我只有等到一个大型宴会结束再和他碰头,因为在此之前,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我有充足的时间等他。等他的时间里,我可以写很多回忆。我非常迷恋这种若有等待的独处时光。
  Tony很配合我。他从不催促我。他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但是他从来不着急和我见面,哪怕他已经无所事事。所以有时,明明是我在等他,到头来,却是他在等我。
  昨天晚上,我写得很多。因为我受到了一些刺激。白天,我的助理Sharon拿来了她的一本相册,她比我小三岁,刚刚结婚。因为所有人说她的婚照过于失真,所以她整理出了一些旧照片拿来给我们看,以证明她在婚前是多么漂亮清纯。她们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看相册。我出去倒水的时候看见了。我很少挤入她们的圈子,很少关注她们细节的生活。可是昨天,我突然被催眠了一样,看到一堆照片摊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似乎那些照片里有奇迹,而不是真相。我第一次走近她们的小圈子。这略微让她们有点不自然。
  我拿起一张来看,那是Sharon长发飘飘,蹲在油菜花地的一张照片。鲜嫩的黄色花朵在风里摇动,虚成一片金灿灿的影子,而她蹲在那里,闭着眼睛,一些花朵的影子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显得那么粉嫩、那么紧绷,而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不能在近处看的女子,皮肤上绷着象牙色的粉,毛孔粗大,嘴唇干裂,她化妆得很厉害,经常穿丝绸和闪光质地的衣裙,种种迹象一直让我以为她是一个不精致、干涩而又穷于应付的女人。我不喜欢她。直到我看到这张照片,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人的过去,名叫青春的回忆。我第一次由衷地朝她微笑,我说,真的很漂亮,比你的婚照漂亮。
  Sharon的反应不是“谢谢”或者愉悦。她在叹气。所有的人都叹了一口气。她们接着说,不知道怎么,人就老了,皮肤松弛了,皱纹留下来了。
  Sharon说,人是在一个年份、乃至一个月份里一下子老掉的。她说她是在筹备婚房、婚礼的那一年里老了。她说,感觉是为自己的老年准备一个家,而不是为了现在,不是为了青春或者爱情。
  我留意着她说“青春”和“爱情”时的语气。有一个不起眼的停顿。我弄不清那是因为她很少说这样的名词,还是因为在意这些词的指向而有所犹豫。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迟疑地拿出小镜子来照自己的脸。我就是这样刺激了自己。回忆奔涌而来,在这张曾经习惯了笑容和哭泣的脸上,找不到十八岁了。
  昨天,我写了很多。直到十一点的时候,因为饥饿我才止住了那情绪化的倾诉。而且,我想起Tony一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
  底楼大厅里,有一个新开张的Starbucks,只是放了一些小圆桌椅,顶着一些绿色标志的太阳伞。我挑选了一个靠近弧形玻璃窗的位置,要了一块蛋糕和一杯espresso。弧形的玻璃窗蜿蜒着,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进出的人们,以及从走廊两头走向大门的人们。可是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入这个内部出口。我看到一些塑料模特,没有脸的模特,穿着笔挺的大衣,与我保持三米的距离,一动不动,它们衣服的领口、袖口都镶有毛皮,可是那些细微的小毛都纹丝不动。冬天的、半夜的星巴克,几乎没有什么人光顾,很温暖,很宁静。我惊讶地发现有一个苍蝇在飞,终于,它瞄准了我的抹茶蛋糕。我下意识地挥手赶走它,可是它消失之后,我发现凝固的寂寞连一丝被骚扰的可能都没有了。
  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手机信号良好。可是没有人拨通我的电话。没有人需要我。我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不管是谁,只要这个时候能打一个电话给我,那么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即使没有任何要求,我也会感激不尽。
  Tony出现在我的面前,坐下来。他是从走廊还是门口进来的,我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他已经换去了工作服装,那是质地良好的西服,领带每天不会重复的。昨晚的他,突然换上了蓝色高领的毛衣、黑色牛仔裤出现了,我觉得他很白净。蓝色的高领毛衣之上,是一张没有激动也没有暧昧表情的脸。我第一次看到他穿自己的衣服。而蓝色高领让我觉得代替他感到燥热,在中央空调孜孜不倦地放送暖气的环境里,我觉得这种从我体内滋生出的燥热毫无来由,也无法说明。
《二十七岁》第六章2(2)
  他递给我一份名单,说这是我需要的,关于下一个月某国际服装品牌即将举办的发布会上会出现的演艺界名人、各界名人。
  “半夜喝espresso,一个人吃蛋糕。你不冷吗?”他说。
  我很惊讶。“为什么很冷?”
  “感觉而已。你大概不知道外面现在很冷很冷。冷空气来了。”
  “冷空气……无所谓,到处都有空调的。”
  “路上没有。”
  “我不走路。我可以打车。”
  他没有接着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有点不自在。于是我说:“其实这么个名单,你可以EMAIL给我就行了。或者,你该打个电话给我。”
  “从我手上给你的任何一份资料都可以只发一个EMAIL。”
  “那以后就发EMAIL好了。”我把最后一丁点儿咖啡喝了。作出一个仰脖、一倾而空的动作。
  “那样你就可以整天不与人接触了。你喜欢那样吗?工作、同事,其实就是为了使自己生活在人群里,有一个人群和有一台电脑,应该是本质的区别吧。”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人群的。我更喜欢电脑。”
  “可是你还需要咖啡、咖啡店、尤其是半夜的咖啡店。”
  “需要是双向的。需要人群的人,人群也需要她。我不需要,所以人群也不需要我。”
  我觉得这种谈话毫无方向感,我用叉子叉起最后一块蛋糕,我想我可以走了。半夜时分,脑海中还残留着打字、和自己说话的感觉,我做不到和一个同事应酬,更别说和一个让我燥热的男人说着漫无方向的闲话。
  我穿上了风衣,收好了手机。我刚想和他说,我要走了。他抢先了一步。
  “我送你吧,我的车在外面。”
  我当然拒绝。“我家很近,我通常都是走回去。”
  “刚才你还说你不走路,你打车。”
  “刚才是说天很冷的情况下。”
  “走吧,我送你。”Tony在我的身边走得很快,我这才发现他的手里一直都握着车钥匙。
  我推开沉重的玻璃大门,一股冷风穿透了我的身体。冷空气真的来了。
  Tony轻轻推着我的后背,在他手掌触摸到的背部,我感到冷空气没有透出去。走到他的车子一共用了十五步,随着开车的一系列声响,我发现自己已经坐上了他的切诺基,那里又温暖又馨香,风声也不见了,非常安静。安静让我觉得他和我很近很近。
  “真的很近。”我说。
  “你告诉我怎么走。”他发动了车子,还开了音乐。是笛子。又脆又空的笛子。环绕音响一下子就控制了我的头脑的四周。有种非常恍惚的感觉,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朝前走,第二个红绿灯左转,第三栋楼前停下,就到了。”
  他点了一下头。从侧面看,他的脸有点扁平,不是很秀气、有翘鼻子的那种讨人喜欢的脸。
  仅仅五分钟,虽然两个都是红灯,我觉得一曲笛子还没有完,就已经到家了。
  Tony在我下车告别的时候,说了声“嘿”。
  我转回头。
  “带了张碟给你。”他摇下车窗,似乎刚刚才想起来那样,从窗口递出来。
  我不得不接。
《二十七岁》第六章3(1)
  看碟当然是经常、而且是必须的事情。但是动画电影,却很少涉及。我把Tony给我的《回忆点点滴滴》放在空荡荡的黑色桌子上,在它和仙人掌之间看来看去,仙人掌有一半正在枯萎。我每天给它浇水,可是它却莫名其妙地枯萎了。它的绿色变成了淡黄色,每一根细小的刺都向下垂着。它们指向这张VCD。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再给仙人掌浇水了。白色的塑料小花盆,已经不再雪白如新了。
  我把自己放到水龙头底下冲洗,褪去所有衣物。水在身上寻找最顺畅的滑道。不一会儿,热水就将我冲得浑身放松。这就是每天洗浴最大的目的。我用樱雪沐浴露,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它是用张曼玉作广告代言人的。张曼玉,我十年来最喜欢的女明星。她似乎不会轻易老去。樱雪的味道很好闻,所以我也变得很好闻。
  所有应该做的保养、洗漱都完成之后,我钻进了软绵绵的被子。随着被子一点一点覆盖、贴合到我的腿上,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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