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壶

第27章


说话间,胡九把手中的卷筒大纸包捧在面前,展开来,是一束花,菖蒲一样的剑叶,嫩绿的茎,顶着十多颗蚕豆大的花蕾,其中一颗已半绽放,花紫红,蕊灿黄,隐隐有十分鲜亮的色彩。
    梅娘兴奋地一声“啊”,说:“此花雍容华贵,天生丽质,可曾上谱?”
    “你猜猜?”
    “非兰非菊,却与诸名花品相相约,应该有个说头的。”
    胡九微微一笑:“可与姑娘相连。”
    “梅?非时节亦非样式呀!”
    “这是石梅,产于高山深谷,石本发被,天生形质,若用于盆栽,含花吐叶,不分季节,历时不败。这束花是我一个朋友所采,因想到梅姑娘独占一个梅字,被我强行索来。只是根处不慎被锄所伤,故干脆用刀割去,给姑娘作插花,若用心呵护,当开二至三旬。”
    梅娘道:“难得胡兄如此用心,甚为感激。”说着,真就鞠了一躬。
    胡九连连摆手道:“别,别。”
    梅娘接过花去,放在鼻前,一股山野芳香沁出来,幽静静的,清新自然。
    “不知姑娘处可有插花的器具?”
    “好花须用好器具,我找来。”
    她走到衣柜一侧,打开了贴墙的壁柜,里面十多个插花器具,有铜汉壶、弓耳壶、龙泉蓍草大方瓶、象窑敞瓶、官哥胆瓶、纸槌瓶、方壶、四耳小定壶、八卦方瓶等,俨然花坊。她挑了一只约三尺高的龙泉大瓶,道:“若是插梅,须用此龙泉大瓶,或象窑敞瓶、厚铜汉壶,但此梅非彼梅,不知此瓶合适否?”
    胡九说:“石梅性与腊梅、玉碟梅、绿萼梅相近,插时亦要用大器具,用河水或天落水最佳。不过,石梅平和,插花水毒性须远小于其他梅花,投入的硫磺可减半。梅姑娘,我来为你插梅。”
    胡九出去,不一会儿用木桶拎了小半桶水进来,倒满龙泉大瓶,又用纱布把石梅根部包住,插入瓶中,花苞向外俯首,如凤点头,十分雅致。
    梅娘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忙碌着,心里暖暖的,像看到了一棵壮苗在阳光里成长,充满了希望和期冀。
    胡九插完花,睨了梅娘一眼,说:“梅姑娘,见笑了,班门弄斧,终要贻笑大方。”
    梅娘摇摇头说:“胡兄过谦了,一板一式,次序分明,是惜花之人。”
    胡九含笑看了她一眼。
    梅娘惊觉,自己的话中好像是含了话,脸上顿时火烧一样,头低下去。
    胡九又从胸口处掏出一卷手抄本:“梅姑娘,你看,我还给你带什么来了?”
    梅娘一抬头,惊喜地说:“西洋戏本?”
    胡九点点头:“这是《茶花女》的全本。”
    梅娘接过去,翻开,全是崭新的笔迹,便问:“新抄的?”
    “学校只有一本,要排戏,开了十多个夜工,当是练毛笔字。”
    梅娘心里有了感动:“这是我的罪孽,让胡兄如此费心,实在是过意不去。”
    胡九轻轻一笑:“无妨。”
    “你们排好了吗?”
    “戏早排好了,可是……不瞒你说,经费还没筹措够,公演的话恐怕还要一些时日。”
    “那个小畜生……哦,王公子没有帮忙?”
    胡九面带愠怒道:“别说他了,在赌场,在风月场所,可以一掷千金,但我们找他捐助,却是区区五十大洋。”
    梅娘问:“这样一台戏,很费钱?”
    胡九叹口气说:“总要千儿八百,演西洋人的戏,要穿西服吧?还有布景、道具,都要钱。”
    梅娘安慰道:“不要着急,总会有法子。对了,胡兄在戏中演什么角色?”
    胡九得意地说:“我演阿尔芒。”
    “就是那个玛什么丽特的情郎?”
    “对,就是玛格丽特的情郎。”
    “那谁演玛格丽特?”
    “说出来你一千个不相信。”
    “哦?”
    “恒城大学的一个肄业生,听说是王副市长的外室,王少康的小娘,叫什么柳眉的。”
    “既如此,经费问题不是迎刃而解了吗?”
    “你不知道,这事是王少康怂恿的,王副市长并不赞同她出头露面,说了很难听的话,但他禁不住柳眉死缠烂打,最终答应了,却是有条件的,他不出一个子儿。”
    梅娘奇怪道:“那王公子……”
    “他别有用心。”
    梅娘摇摇头说:“这对父子算是一对活宝。对了,能不能请你念上几句,让我感受一下西洋戏?”
    胡九想了一下,说:“西洋戏一般两个人以上才能演,现在只好将就了。我模仿女声时就是玛格丽特,说男声时就是阿尔芒,可好?”说话间,他真模仿女声说了一句。
    梅娘笑道:“京戏中也有女角男扮的,不过是唱,与比相比,似乎各有千秋。”
    胡九说:“那我开始了。这是戏中第二幕第四场。”他略一屏息,开始说戏――
    女:到这儿来,先生。
    男:还有什么?
    女:您总是那么爱我吗?
    男:不!
    女:怎么?
    男:我比以前更爱您一千倍了,夫人。
    女:您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男:我去看过普丽当丝、居斯塔夫和妮谢特,我去过所有可以听到谈起玛格丽特的地方。
    …………
    胡九男女声变换,男声宏亮,把一个刚坠爱河的年轻人的急迫情状表达得淋漓尽致;女声娇柔,把一个柔中带刚而情绪又颇为复杂的女子表达得十分到位。梅娘也进入了情境中,被一种新奇的表达所感动,所感染,一时痴痴的。
    看着她入神的样子,胡九轻轻咳了一声。
    梅娘如梦方醒,脸上有了酡红。
    “梅姑娘,你觉得……”
    “胡兄,西方人说话都像戏中这么直率吗?”
    “大体如此。”
    “那男女之间的情意表达……也这样?”
    “是啊,‘我爱你’是西方人常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那岂不是有些儿戏?”
    胡九摇摇头。
    梅娘低下头去,似乎静静地在想什么心事。
    房中一时寂静非常。
    “梅姑娘……”
    梅娘抬起头,看着胡九轻声道:“胡兄,小女子冒昧了,今晚想留您在这儿……”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消失了。
    胡九垂下眼帘:“梅姑娘……我……我……”
    梅娘心头一紧:“不愿意?”
    “不……不……不,姑娘千万别误会。怎么说呢?”
    梅娘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胡九一咬牙,索性说出来:“不瞒梅姑娘,胡某手头拮据,为见姑娘一面,只好赶白天来打个茶围……”
    梅娘笑了:“胡兄见外了。这么着吧,为回报胡兄的赠梅之美意、抄书之劳顿,今天我请了。”
    “这……”
    他看着梅娘,从她眼中看到了另一层东西,其情脉脉,其意绵绵。
    梅娘果真从自己的体己中拿出近百个大洋补贴了。不过,这是后话。
    买家
    小提壶领着谢咏赶到百云山水云寺时,已近傍晚时分,太阳悬在百云山西峰的山坳间,阳光下渗透了一丝橘红,成扇面洒落在水云寺的青砖青瓦上,像一幅色彩鲜艳的西洋画。
    慈云和尚坐在台阶上,正掀开衣襟捉蚤子,捉一个,对着太阳照一会儿,眯缝着眼睛看一会儿,扔掉,一点儿也没庄严相。
    小提壶走到近前说:“老和尚,蚤子咬人,怎么不像猴子样捉着吃掉?那才清爽。”
    慈云抬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罪过,罪过,一切众生均平等,老和尚岂可欺心?”
    “我怎么看到你是捻死后才扔掉的?”
    慈云作势要给他一个爆栗,说:“小鬼头,又给老和尚找麻烦来了吧?”
    谢咏走上前,双手合十道:“慈云方丈,怪不得小施主,是我扯着他来的。”
    慈云笑着说:“玩笑呢。”
    “我姓谢,名咏,字文熙。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是一个画商。”
    “恐怕要让施主失望了,老和尚不藏画,涂鸦几笔,也是自娱自乐,不上厅堂的。”
    “方丈客气了,历代许多名画出于深山古寺。几年前,我专程去苏杭,找过弘一法师,苦苦相求,得字一幅,言:心志要苦,意趣要乐,气度要宏,言动要谨。先不说法师的风范,从字中便可感悟,那种平和与宁静,已浸透佛教精神。之后,又去找了夏丐尊和丰子恺,求得大师出家前的书法和画各一幅,均视为至宝。”
    慈云忙道:“老和尚是个野僧人,偏安一隅,心如流云,岂可和弘一大师比较?”
    谢咏说:“不瞒方丈,我一冲是您来的,另外也想一睹猴儿师傅的画作,不知方便否?”
    慈云当然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一时犹豫。
    “方丈有难处?”
    “出家人不打诳语,猴儿确实有几幅画在我这儿,但猴儿西去时留了话,另有一番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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