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壶

第28章


老和尚不敢越俎代庖。”
    “可否一观?”
    “请。”
    慈云领着他们到佛堂外会客室:“施主,请坐,老和尚去去就来。”说话间,他朝方丈室走去。
    小提壶闲不住,溜到佛堂,见神座前有木鱼搁在那儿,好奇,像和尚一样盘腿坐下,拿起木槌敲,重一下,轻一下,听声玩。重的像打鼓一样,要把木鱼敲裂;轻的像鸡啄米一样,只有清脆的“梆梆”声。
    慈云抱着几个画轴从方丈室出来,听到木鱼声头就涨了,以为哪个和尚在念经,喝道:“告诉你们念经时心要静,心不静,白念了。”
    小提壶嘻嘻一笑:“老和尚,我的心静着呢,倒是老和尚动了无名。”
    慈云这才看清是小提壶在玩耍,也笑道:“小鬼头,别急,后半辈子有你敲不完的木鱼。”
    “我才不信呢,好好的,我来敲什么木鱼?”
    “信不信不由你,等着瞧吧。”
    慈云抱着画轴进会客室,谢咏站起来,眼亮了。慈云把画轴放在桌上,做了个请的姿势:“施主请过目。”
    谢咏掏出手帕,擦擦手,一张张把画轴展开。
    小提壶也靠拢过去瞄了瞄,有两张是他在小屋中见过的,有几张却是未见过的。
    谢咏一一看完,沉吟不语。
    慈云道:“愿听施主高见。”
    “这些画画风相承,却不是一人所画。”
    慈云含笑不语。
    谢咏指着其中一幅名为《春山图》的画轴说:“你看这幅画,前半为山景峦岫回旋,树木森郁;后半为江景,白练平铺,遥峰隐约,笔墨雄秀苍润,力透纸背。这种气魄,非心中抱含万水千山所不能下笔,无论是摹仿还是臆想,均达不到这种惊心动魄之奇效。”
    慈云微微颔首。
    谢咏又指着一幅名为《峡江日照》的画轴说:“再看这幅画,奇峰耸立,峡江罗立,如戟如剑,森森逼人,山涧石色如积铁,树木倒垂如蛟龙。日照之下,斑驳异色,明暗了然。光线变化之奇妙,用笔工妙之独特,十分罕有。”
    慈云仍是微笑不语。
    谢咏继续说:“这两幅画一脱唐元旧式绘画的华丽与写真状,重‘骨’不重‘肉’,有了力的象征。再看另几幅――”
    谢咏先指着其中一幅《秋夜踏月行》说:“你看,同样是山水画,此画却重意趣,明月高悬,松林静谧,小溪潺潺,似是夜深。沿小路延伸,松林围绕之间,有一双扉严扃的茅屋,似乎正迎远客来,几条毛驴腿,踏破了深夜宁静。地上置行李一挑,挑夫已挝扉,正唤屋中人起来。流水,乱石,松林,烟树,茅屋,在隐约的月光中构成了迷离的梦境,正如‘僧敲月下门’的情致,有恬静的境界。”
    谢咏又指着另一幅《寒梅》说:“再看这幅雪中墨梅,密圈铁线,篆籀纵横,团团紧紧,非常逼真。其实,古人画梅多讲‘骨’,以清癯高傲扑人眉宇,但此画色彩鲜艳,情状之写实,又是一种秀媚味道。”
    慈云呵呵笑了,说:“施主好眼力。前两幅画是猴儿所画,他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得山水之真髓,更磨砺了卓越不凡的品质。后面两幅呢,是老和尚的涂鸦之作。老和尚年少时跟一个画师学过一些笔法,但没上心,犬马声色,荒误了。直到出家,又跟猴儿学了几年,才捡起来,下了点儿功夫,却不能像猴儿一样胸纳山川,下笔如有神助。故而,求真,求静,只是老和尚的一点儿寄托。”
    谢咏点头道:“难怪画中有些禅意。”
    可能慈云感到遇上了知音,有些兴奋,便说:“老和尚再去拿几幅图来,请施主鉴赏。”
    谢咏的脸上也漫起了笑纹。
    小提壶认得画,画却不认得小提壶,索然无味,便跟着老和尚出了会客室,朝寺外走去。太阳在西山山坳里只剩下半张脸,血红,光沿坳口削下来,也是血红,寺院内外有了一种凝重的色调。和尚们在前面的菜园子里浇粪浇水,几个年轻的脱了衣服,露出圆鼓鼓的臂膀,很壮实的样子。小提壶想:这么精壮的男人,怎么会不想“老虎”呢?没有“老虎”的日子怎么熬?终觉得不可思议。
    他顺着寺院围墙慢悠悠晃,远远地,看见小木鱼趴在溪边土坎上一动不动,正盯着什么出神。他有了好奇,蹑手蹑脚潜过去,原想吓小木鱼一跳,但到身后,主意又改了。
    小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正全神贯注盯着地上两群蚂蚁打仗。这是一群黑蚂蚁和一群红火蚁之间的战争,大约是巢穴之战。黑蚂蚁个头大,有近米粒大;红火蚁只有芝麻大小,却不怯场。两群蚂蚁在一个蜂巢似的黄土堆前展开生死角逐。有红火蚁被咬死,后面的又毫不畏惧地扑上去;有黑蚂蚁阵亡,后面的又更勇猛地冲上前。双方越纠集越多,耸起一个蚁堆,红黑相间,十分壮观。
    小木鱼也十分亢奋,口里不停地喊:“咬,咬,咬呀。”
    小提壶起了顽心,掏出裆下之物,一条水线冲下去,正落在蚁堆上,蚁堆被冲得七零八落。
    小木鱼恼怒地回头,看是小提壶,眼轮翻转一圈儿,爬起来,撅着嘴走开了。
    小提壶觉得他生气的样子很好玩,跟在他后面喊:“小和尚,我跟你说……”
    小木鱼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是小和尚。”
    小提壶又说:“你是小和尚……”
    小木鱼一个鲤鱼跳,跳转身子,双腿叉开,很愤怒地说:“我不是小和尚!”
    小提壶嘻嘻一笑说:“木鱼就是和尚,和尚就是木鱼,老和尚是老木鱼,小和尚是小木鱼,小木鱼就是小和尚。”
    小木鱼被小提壶绕昏了头,双目噙泪,一字一顿说:“我不是小和尚!”
    小提壶知道不能再逗了,只好说:“好,好,你不是小和尚,我是小和尚,行了吧?”
    小木鱼瘦小的胸脯仍是一鼓一鼓的。
    小提壶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小木鱼,我告诉你一个事儿。”
    小木鱼泪还挂在睫毛上,夕晖中红闪闪的,眼神却被吸引了。
    小提壶问:“你知道你爹那些画吧?”
    小木鱼瓮声瓮气道:“知道。”
    “你知道这些画是让老和尚藏起来了吧?”
    “知道。”
    “你知道老和尚要把这些画卖掉吗?”
    小木鱼愣了一会儿,嗫嚅道:“卖就卖罢。”
    “要是卖很多钱呢?”
    小木鱼瞪大了眼睛。
    小提壶转身:“跟我来。”
    他走了几步,发觉小木鱼站在原地未动,有些发急道:“来啊!”
    小木鱼这才挪动了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朝寺院晃去。
    慈云和谢咏已把画看完,开始进入正题。
    谢咏感叹道:“猴儿的画,既有董源山的风骨,又承吴道子、仇英的洒脱笔法,胸襟开阔,用笔豪放,假以时日,必为世人所认知。”
    慈云道:“施主是识画之人,老和尚才收起藏私的心,世人不知猴儿的分量,老和尚岂能不知?”
    谢咏颔首道:“明人不说暗话,在商言商,在下想收购几幅,不知方丈能否割爱?”
    慈云沉吟不语。
    “方丈是否担心谢某轻慢这些画?请放心,谢某虽为商人,却也是爱画惜画之人。”
    “也不全是这个缘故。猴儿西行时给我留了话,想将这些画拓刻成画本,这当是件功德无量的事,老和尚受人之托,不能欺心。”
    谢咏脸上明显有了失望。
    慈云又说:“也不是没有商量,老和尚亦有难处。早一段时日,老和尚专门去了一趟刻坊,一个画本连刻带印,要两千多大洋。还有,猴儿留下了一个小猴儿,也到了入馆的年龄,老和尚不能让他在荒山野庙耽误了。考虑来考虑去,只有挖肉补疮,将猴儿的画出售两幅。《春山图》与《富春江景》意境相约,《百云山云雾》与《雨后老君山》景致类同,两者均可择其一。不过,老和尚是有条款的。”
    谢咏连忙表示:“但说无妨。”
    “既然要刻画本,不能残缺,得宽限一些时日,先让刻坊制模,老和尚也要摹仿下来。”
    “这当然不成问题,不过,还是请方丈确定一个准确时限。”
    “一旬如何?”
    谢咏爽快地应道:“好,就一旬。”
    慈云又道:“至于润格,也请施主说个定数。”
    谢咏举起食中二指:“如何?”
    “按理说,这是一个合理的价格,但老和尚心有牵挂,不能释怀,添一指如何?”
    谢咏毫不犹豫地说:“好,按您说的。”
    慈云双手合十道:“老和尚代猴儿向施主致谢了。”
    谢咏也双手合十回礼。
    慈云又道:“老和尚也不愿空口打哈哈,若不嫌弃,愿将《秋夜踏月行》和《寒梅》赠与施主。”
    谢咏又是双手合十道:“太好了,深表谢意。”
    他们在屋子里谈事时,小提壶和小木鱼正在窗外听。不知怎么着,小提壶就爱逗小木鱼,贴着他的耳朵,一口一个疯话:“老和尚要把你支走,把你关在学堂里,让先生用楠竹板抽你的屁股,抽得你哇哇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