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壶

第39章


可是,他的眼睛确实不管用,越想看清楚便越是模糊,那胎记也晃动得越是厉害。
    半晌,他嘶哑惶急地说:“姑娘,请过来一下。”
    菊娘正要在夜壶前蹲下,回头看到他惊恐的样子,不知何故,但还是听话地走过来。谢咏掰转她的身子,说:“姑娘,让我看看。”
    菊娘屁股上的那块胎记悬在他眼前了。胎记是呈半月形的,“月”的钩尖上,有一个圆圆的黑痣。看清之后,他双眼一黑,差点儿昏过去。
    菊娘回头看着他,不解地问:“先生,怎么啦?”
    谢咏双眼紧闭,全身都在颤抖着。
    菊娘用手扶着他的双肩,问:“先生,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谢咏抖了一阵,突然跳下床,披衣系带,双手仍筛糠样抖动着。
    菊娘十分纳闷地问:“先生,是不是小女子有什么做得不周,得罪了先生?”
    谢咏突然扬起手,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扇了十几巴掌,脸颊立时隆肿起来,露出一条条清晰的手指印。
    菊娘跪下去,咽泣道:“先生,如果小女子做错了什么,请先生惩罚小女子。”
    谢咏仰面朝天,眼中噙满泪水,喃喃道:“老天啊,谢某做错了什么?前世作了什么孽,让上天如此惩罚我?天啊……”
    菊娘以头顿地:“先生,先生……”
    良久,谢咏突然转身,扶起菊娘,泪眼模糊地盯着她说:“姑……娘,今晚发生的一切,全当没有发生过!什么时候也不能说!什么人也不要说!知道吗?”说到最后,谢咏几乎是咬牙切齿。
    菊娘脑中“嗡”的一声。
    谢咏又说:“记住,不久我会给你来脱籍,不管什么人来,你千万不要拒绝!知道吗?”说罢,他转身破门而出,消失在暗黑中。
    菊娘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先生……”
    馆主和小提壶也闻声赶过来,见到木呆呆的菊娘,一下愣住了。
    小提壶连忙掩上门。馆主扶住菊娘,问:“我儿,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菊娘“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西洋戏
    菊院偌大的动静,梅娘一点儿也没听到,她正和胡九在学演戏呢,入了情境。
    胡九是天快落黑时来的,进门又撞见了小提壶。小提壶有点儿不喜欢他,不知怎么着,看他不顺眼,总觉得他鬼头鬼脑,不像正经角色。因了不喜欢,脸上便显露出来,眼皮一耷,爱理不理。
    胡九却不管,笑嘻嘻问:“小提壶,梅姑娘在么?”
    小提壶眼一翻,说:“小提壶也是你叫的么?”
    胡九一愣,随即又笑道:“几天不见,脾气见长了,有出息。”
    小提壶想和他贫几句,见他探头探脑朝梅院张望,起了捉弄他的玩心:“别看了,梅娘今天有客。”
    果然,胡九脸上阴下来,问:“有客?”
    小提壶一本正经地说:“是啊,一个你惹不起的客人,快走吧。”
    胡九不甘心地问:“谁?”
    小提壶故意压低声音说:“张三炮张司令!”
    胡九脸上又阴了一分:“真……真的?”
    “不相信我,你自己去看看。”
    胡九一时进退两难,想去看吧,怕讨没趣;不去看吧,又白跑一趟。
    小提壶索性吓他一吓:“等会别怪我没告诉你,三炮司令干那调调时,最不喜欢别人打扰,一恼火,掏出家伙,给你‘嘎嘣’一下,嘻嘻……”
    胡九的脸白了,却仍不甘心地说:“能不能帮我叫一下梅姑娘?”
    “我有几个脑袋?三炮司令认得我,三炮司令的枪子可不认得我!”
    这下算把胡九吓住了,悻悻地,正准备打转,梅娘已闻声出来,问:“小提壶,你瞎咧咧什么?”
    小提壶见穿帮了,嘻嘻一笑说:“梅娘,我在给胡公子开玩笑呢。”
    梅娘看见胡九,脸上漫出笑来,神情变得十分生动:“胡兄,你来啦?”
    胡九满是疑惑:“你……你……”
    “胡兄,快请进。”
    “你院中不是有客人么?”
    “没有啊。”
    胡九知道被小提壶骗了,十分恼怒,背转身子,冲小提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小提壶才不理会,做了个怪相回敬他。
    胡九虽然憋着一股火,但在梅娘面前,却不好发出来,只好把手搁在背后,拧着个拳头示威。不过,他这点儿火很快在梅娘春风般的笑靥中消融了。
    小提壶却对梅娘有些不满,这么个没有成色的家伙,值得笑脸相迎么?又想,这可能应了“姐儿爱俏”这句话,但这个家伙也不俏呀?再不就是会干那调调……想到这儿,他立马觉得自己裆里火辣辣的,近一个昼夜,肿还没全部消下去,心里又开始惦记着这事了。
    小提壶的不满未尝没有道理。梅娘领着胡九刚进梅院,胡九便脱了文质彬彬的伪装,用右手团着梅娘的肩,伸嘴在梅娘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左手顺势爬到了梅娘奶奶上。
    梅娘嗔道:“看你猴急的!”
    胡九贴着她的耳根,悄声道:“我这不是想你想的么。”
    一句情话,把梅娘说酥了,两人盘桓了好一阵,还是梅娘先挣脱出来,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说:“胡兄,说会儿话吧。”
    胡九只好坐下来说话,但他确是调情的老手,手往口袋里一掏摸,拎出一串佛珠手镯,悬在眼前,说:“亲爱的,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这声“亲爱的”,把梅娘叫得一怔,随即笑道:“胡兄,你把我这儿在当西洋戏演?”
    胡九也灵醒过来,说:“该叫亲亲的,不过,情由心生,不自禁的。”
    梅娘还是觉得很受用,伸手接过佛珠端详。这是一串楠木佛珠,共十八颗,每颗麻雀蛋大小,上面雕刻着十八罗汉像,雕工说不上如何精细,但轮廓还是出来了。
    胡九道:“这不是一串普通的佛珠,有来历的。早几天,南岳衡山为修缮一新的佛菩萨举行开光大典,恒城一群信男信女租了车去朝佛,我也跟去了,在寺中祈福殿,专门为你挑选了这串佛珠手镯,请方丈大师开了光,保佑你平安得福,事事顺心。”
    这番话触到了梅娘心里最柔软处,低头娇问道:“真的?”
    胡九忙说:“开光前,我烧了三炷高香,三跪九拜。既然祈福,须要诚心,心里容不得半点儿尘埃。”
    梅娘眼一热,泪水在眶边打转:“胡兄,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才是?”
    “快别这么说,姑娘真心待我,我当以真心回报。对了,《茶花女》剧本读了么?”
    梅娘轻声道:“看了好几遍,有些段落都能背下来了。”
    “哦?有什么感受?”
    “堪与《桃花扇》媲美,都是写像我们这种……烟花女子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悲惨结局。所不同者,《茶花女》是为情而写情的,《桃花扇》的人和事要宽泛得多。”
    “这正是西洋戏的独特之处,直抒胸臆,感染人的是情感,是‘说’的魅力。”
    “我还是没弄明白,几个人在台上如何说?难道和中国戏一样,也是要布景的?说的时候也始终有动作?”
    “西洋戏的布景要动作比中国戏实,动作上也是如此,高兴、痛苦、忧伤、焦虑……是哪种情绪,就有哪种情绪的动作表达,捶胸顿足,哭喊,手舞足蹈,基本和人正常的情绪一致。”
    “是不是演得越真越好?”
    “对,对,就是这意思。”
    “比如说,我特别喜欢第四幕第八场,阿尔芒和玛格丽特的诀别,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
    “你记得台词吗?”
    “八九不离十。”
    “那好,你尝试着进入角色,我告诉你怎么演、怎么表达。”
    梅娘略一沉吟,朗诵了玛格丽特向阿尔芒倾诉的那幕:“亲爱的,要我宽恕你吗?只有我才是有罪的呀!可是,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希望你得到幸福,即使要损害我的幸福也在所不惜。可是现在,你的父亲不会再拆散我们了,是不是?你现在见到的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玛格丽特了,可是我还年轻,我还会变得美丽起来的,既然现在我很幸福。你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从今天起,我们要重新开始生活。”
    胡九听完,点头道:“不错,不错,只是还没有放开嗓子,动作也没放开。演话剧其实并不复杂,主要是声音中气要足,情绪要跌宕起伏,声音要抑扬顿挫。当然,更重要的是进入角色,这是玛格丽特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每句话都寓含着深意。比如说,‘亲爱的,要我宽恕你吗?’一句,可以左手抚胸,这既是西洋人的习惯动作,又表示虔诚;再比如‘可是现在,你的父亲不会再拆散我们了,是不是?’一句,是一种乞怜的口吻,没底气,也渴望相守的缘分。”
    梅娘是灵犀人,听胡九一说,心里有了底数。果然,再朗诵起来,就有了“演”的味道:“啊!对我说下去吧!对我说下去吧!我觉得我的灵魂随着你说的话又回来了,我的健康在你的气息下又恢复了……”
    许是情感的其鸣,梅娘确实进入了情境,把一个渴求爱情的“玛格丽特”“演”得有了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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