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壶

第43章


    这事儿要从猴儿归西说起。猴儿去时,曾向慈云托孤,慈云应下了,是不能欺心的,但书馨的安置却成了他挠头的事。他有过无数念头,却一个也行不通。把她送回原籍?她是逃跑出来的,送她回去等于送死。把她安置在城里,做些小生意什么的?她又手无缚鸡之力,没有这个能耐。投奔亲戚朋友?在恒城及恒城附近,她一个亲朋都没有。继续留在寺院外的屋子里?一个寡妇家的,总是不成体统。惟一可行的办法是重新给她找个人,不计名分什么的,过过小日子,但她又不愿意;更重要的是,她与猴儿情投意合,情感上已难以割舍,猴儿虽去,但她要完成猴儿的心愿,将他的遗作整理出来,刻成画本。这可是个不小的动作!想来想去,慈云最后想了一个歪招。
    在寺院方丈室后面,有一个密室,是寺院用来珍藏寺中珍宝的。过去,兵祸连年,世道不安宁,寺院多次遭兵匪洗劫,到智上和尚主持寺院时,便在方丈室后面修了一个密室,把寺里的金佛、舍利子等藏在里面。密室从床铺下开了口子,密室后面又连着寺院塔林,是一个极封闭的天地,却较为宽敞。为了方便人躲藏看护,里面修有水窖,备有干粮,甚至连马桶也备下了。慈云决定把书馨藏在里面,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避口舌,他们商议着放着风来,让书馨“殉夫”了。
    也是从那时始,书馨从和尚们的视界里消失了,只留下小木鱼在寺院内外晃来晃去。书馨主要在密室里整理猴儿的画作。猴儿从入行始,留下近千张画作,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特征,将其分门别类,就很费时日。此外,画作中也留下了许些遗漏,尤其是早期的,由于猴儿长年在外游历,四处颠簸,保存不是很好,有一部分还起霉斑了。书馨要一一将其修缮,并就山水、署款、印章、题跋等写下说明文字,这是一个很细致的绣花功夫,很费心力,也很考验人的耐性。但对书馨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桃花源,偶尔憋闷了,她就敲口子的木板和慈云通暗号,到慈云房里聊聊天,但大多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慈云佛学通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医学、杂学也藏了一肚皮,但他与一脸庄严的大德高僧又似不同,脸上多了一种随意,偶尔还有顽皮的话语,是那种修心不修口的和尚。书馨出生于书香之家,从小就打扮成男孩子入馆,后来又去杭州女子中学读了几年,若不是家中突遭变故,命运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虽如此,昔日的根基还在,装在肚子里的诗书还在发酵,正因这样,她才毫不犹豫地跟了猴儿跑,演绎出了另一种传奇。和尚的学识远比猴儿庞杂,聊天中便有了一种磁力,不自主地吸引着她。不过,这绝不是尘世中所谓的爱情,尘世中的真正爱情一人最多也只有一次,她的尘世之爱已给猴儿了,但她觉得和慈云之间有一种大契合,谈话没有任何障碍。一次,他们聊着聊着,书馨伏在椅背睡着了,慈云便把她搬到禅床上,自己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书馨醒来,有些感动,叫和尚上床睡,和尚没有半点儿犹疑,爬上床睡了,不到转眼功夫,他均匀的鼾声就轻轻传过来。许是经历过太多女人的关系,慈云确实已修炼得心无芥蒂,尤其是他的眼睛,明镜台一样,一尘不染。
    后来,书馨问慈云:“老和尚,佛家讲众生平等,但人与人之间有没有美丑之分?”
    “当然有。”
    书馨又问:“指心?”
    “指心,也指形,但心与形不在一个境界里,心为上,形为下,美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丑的,佛家不会颠倒黑白。”
    “既然有美丑之分,何谓平等?”
    慈云笑答:“平等是佛家的大怜悯。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灵的,有灵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不要去轻薄它。”
    书馨被这道理弄纠结了,便问:“如此的话,美丑之间还有何意思?”
    “当然有,美的就是美的,看着舒服。如你,是一个美人儿,老和尚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若是一个满面麻皮的妇人站在我面前,未必会有看画的感觉。只不过,真正的佛家与俗人的区别,在于佛家是不能带色相的。”
    书馨摇了摇头,说:“不好懂。”
    慈云向她招招手:“你过来。”
    书馨真走了过去,慈云伸出大手掌,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抚摸着,问:“老和尚摸你,你有什么反应?”
    “温暖,像父亲的手。”
    “若是你喜爱的情郎抚摸你呢?”
    “心惊肉跳。”
    “这不有了分野?”
    书馨仍不满意,红着脸问:“若抚摸的是私处呢?”
    慈云想了想说:“一砣臭肉罢了!”
    两人终相视而笑。
    也许是他们聊天没存顾忌,让小木鱼听到了。知道老和尚房中有“老虎”后,但他除和小提壶说过外,没漏过半点儿口风。可是,从画商谢咏来之后,事情有了变化。那天,谢咏到寺中和慈云谈画交易时,小木鱼就在一侧,不过,他当时还不明白三千大洋的概念是什么,等谢咏雇的保镖护送着两个挑夫将银洋担过来,他才吃了一惊。他对银洋是留过印象的,当初,猴儿带着他去恒城,一块银洋可买一袋米,也可买四五只鸡,那两挑银洋能买多少东西?难怪老和尚要把他赶开,那么多张画,恐怕能卖一寺院的银洋吧?
    慈云和书馨哪知道他的这些弯弯绕绕?送他去跟谢咏学徒,是商议了的,书馨也赞成,今后总得有个谋生的路子,总不成一辈子跟着和尚们晃晃荡荡?不过,在临走之前,让不让他与书馨见上一面,却有了分歧。慈云的意思还是暂时不见为好,见了,他的心就不安定了,一颗不安定的心,干啥也难干成,这样的话,还不如让他学成回来,再给他一个意外惊喜。书馨却不这样想,毕竟是做娘的,小木鱼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往常,等小木鱼睡了后,她也偷偷走到床前看过好多回,可是,母子间不说话,总不真切。现在一别,说不定何时再见,再不亲一亲,心里像欠缺了什么。
    他们谈论时,忘了插门,小木鱼在外面听,且听出了“老虎”是他娘,怒火升腾,多天的怨恨拧在一起,便是不顾一切的地步。他跑到寺院厨房中,摸了一把菜刀回来,闯进方丈室,举刀便砍。慈云坐在蒲团上,下意识拿手一隔,手臂上留下了一条口子,小木鱼举刀再砍,但见到慈云手臂上渗出的大团鲜血,顿时吓呆了,刀直直落下去,又在慈云额头上削掉了一块皮。好在小木鱼力气小,刀口不是很深。这事是涉及到一些隐蔽与寺院清誉的,是对谁也不能言的,故此,被小提壶这么一说,也只有苦笑了。
    小提壶和慈云在外搭话时,馆主在里面听到动静,探出头来,见是慈云,忍不住一个“哈哈”:“花和尚,熬不住了吧?”
    慈云双手合十,一声“阿弥陀佛”,道:“老鸨婆,别胡咧咧,亵渎佛家。”
    馆主不屑地说:“咦,咦,穿上裤子就装好人了,谁不知道谁呀?”
    这话倒也不假,年轻时,慈云和馆主有过数次肉搏,但那毕竟是红尘往事了,立地成佛,往事俱往。慈云微笑道:“你这个老鸨婆,就爱逞口舌之利,我正告你,孽作多了,会遭报应的。”
    馆主双眼眯成一线缝,愈发不屑了:“哦,给老身弘法来了?所谓一毒二秃,真是半点儿不假。你说你们和尚有什么好人来着?不是鸡鸣狗盗的毛贼,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再不就是流氓地痞,混不下去了,往庙里一躲,穿上袈裟,立马变好人了?”
    慈云连声道:“罪过,罪过。”
    “好了,不和你鬼扯了,总不是到这里来逛风景的吧?”
    慈云略一犹疑,道:“我来会会菊姑娘,那天她去寺里,要求一个平安符,我给她送过来了。”
    “这姑娘,近日有些惫懒,不知道起床了没有?”说着,馆主就叫道,“菊儿,菊儿。”
    菊娘从菊院的月洞形门探出头来,问:“干娘,啥事?”
    “老和尚给你送平安符来了。”
    菊娘一时愣怔,但她看到馆主身后的慈云正朝她使眼色,便含混着应了。
    馆主扭转头,冲着慈云道:“你可别在我的姑娘身上抹油啵。”
    慈云一拂袖:“老鸨婆,你就不懂说一句正经话?”
    说完,朝菊院走去,跟着菊娘进了小院。
    馆主朝小提壶努努嘴:“去,听他们说些啥。”
    小提壶不大情愿地挪动身子,嘟哝道:“和尚能说啥,念经呗。”
    却说菊娘把慈云领进房中,想想,是不能用招待客人的方式来招待和尚的,犹疑道:“和尚,请坐。”
    慈云也不客套,坐下去,开门见山:“菊姑娘,我是受人之托来会你的。”
    “谁?”
    “老和尚答应了人家,不漏口风的。”
    菊娘隐隐感到了什么:“是那个……”
    “姑娘冰雪聪明,何必把话说透。”
    菊娘猜到了,也证实了,便觉得羞愧难当,眼水在眼眶里打转,头勾了下去。
    慈云叹口气说:“这也是一种缘分,不过,是……”“孽缘”两个字被他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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