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壶

第44章


    菊娘双肩耸动,好一会儿,她抬起泪眼问:“和尚,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要遭此报应?”
    “菊姑娘,善食色身,是尘世间不可解的一个个烦恼结,这个结正结在你身上,只有寄此一躯血与肉,修得善心化罪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修心,清孽障,回归本真。菊姑娘,和尚不打诳语,和你结缘的施主要为姑娘脱籍,怕姑娘不知缘由而拒绝,特委托和尚知会一声,让姑娘心里有个准备,不要因此错过了从良的机会。”
    “可我……尴尬人,尴尬事,我如何面对?”
    “托我的施主自有安排,未来种种,都有详尽的考虑,但请姑娘放心。”
    菊娘默默点头。
    慈云又说:“另外,还请姑娘守口如瓶,怕事不机密,坏了前程。”
    菊娘又默默点头。
    慈云笑了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是种德宏人之举。早天,画商谢咏来寺院,慈云以为他来辞行。在猴儿几幅画的交易过程中,两人间有过几次交谈,彼此都有好感,画交割包装时,谢咏说在恒城已待了不少时日了,要尽快赶回去。可是,这次见面,几句话交谈下来,慈云立时觉察了他的萎靡,那确是一种心中遭受重创的悲情。不过,佛家戒口,忌探听人家的隐私,倒是谢咏把他当作了可信的倾诉对象,虽语焉不详,倒也把事实说了个八九。慈云只能说因果业报,说劫,说佛心,其他不好多说什么,总不成也劝人家当和尚?不过,对谢咏所求之事,他满口应承下来。原来,谢咏心里早有了小九九,打算帮菊娘脱了籍,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安顿下来,再帮她找个靠得住的老实男人,成家置业,过一份平稳踏实的日子――平心而论,这也是青楼女子最好的结局之一。于钱,当然不是问题,谢咏担心的是菊娘不知所以然,若由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出面到书寓说合,她说不定会婉拒,便想到了慈云。至于谢咏如何帮菊娘脱籍,慈云没问,但他明白,像谢咏这种富甲一方且脑子十分灵泛的人,应当不会是难题。
    见菊娘应承下来,慈云不便再多留,但他还是叮嘱了她几句:“姑娘,此事的前因后果,非人力所为,只能说是上辈子欠下的。佛家讲究循环报应,不修今生,也得修来世。故而,常具佛心、具善心,是修心养性避祸的正途。像姑娘这样,虽不至长期吃斋念佛,出家更不现实,但亲神近佛总是好的,不妨吃月斋,每月十九吃素念经,可消孽障。”
    菊娘问:“设堂供佛?”
    慈云道:“如能做到,当然好,但更重要的是佛在心中。另外,还有一点我也得提醒姑娘,从繁华色欲中脱身,回归到平实的日子,不是一蹴而就的,心怕是一时难安下来。早些时,浙江慈溪五磊寺的青云和尚云游至我寺挂单,曾向我传授弘一法师新近所作的《清凉歌》,我深以为然。愿录予你,平常多吟唱,如同念佛,可去烦乱,让心回到本真。”
    菊娘深深一个万福,道:“有劳和尚了。”
    慈云微微一笑,要了纸笔,净了手,将《清凉词》抄录下来:
    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天地光明一笑呵。
    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
    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
    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慈云一边抄录,一边吟唱,曲调幽美悠长,确是梵音袅袅的境界,菊娘一下就喜欢上了。抄录完歌词出来,慈云看到小提壶站在菊院门口正冲着他嘻嘻笑,喝道:“小鬼头,又在鬼头鬼脑胡捣什么?”
    “老和尚,我看你是不是怕‘老虎’!”
    慈云一愣,立时猜想“老虎”之说是从小木鱼那儿透出来的,会心一笑,道:“小鬼头,你落在‘老虎’窝里,小心‘老虎’把你嚼碎了。”
    小提壶却踅过来,悄声问:“老和尚,什么是脱籍?”
    慈云“嘘”了一声,正告道:“小鬼头,这话不能说,谁也不能说!知道么?”
    小提壶立马知道轻重了,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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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云刚走不久,青年男子就来到了雅清书寓。他一袭长袍,头戴礼帽,眼戴墨镜,手里摇着一把牛骨镀金折扇,一副十足的黑道大佬样子。当小提壶把他领进竹院时,竹娘也吃了一惊,心想:又是什么难缠的人物?等青年男子摘下墨镜,露出真容时,她一愣:“怎么……怎么是你?”
    青年男子笑道:“没吓着你吧?”
    “那倒不至于,不过,确实让我吃了一惊,以为是哪个码头上的爷来了。”
    “像么?好!”
    竹娘嗔怪道:“还好呢,要真是这样子,我都不愿搭理你了。”
    “没法子,到哪个山上唱哪个歌。对了,没客人吧?我想约几个朋友打个茶围。”青年男子直视竹娘,眼神里就有了另一层含义。
    竹娘会意地点点头,问:“是同道中人?”
    青年男子“嗯”了一声。
    竹娘爽直地说:“叫他们来吧。”
    青年男子嘴上叼了一支烟,闲溜一样,慢悠悠踱到门口,捻开折扇,摇了几摇。不大一会儿,几个打扮同样光鲜的人陆续走过来,有年轻些的,也有年长些的。
    青年男子把他们领进竹院,指着竹娘说:“喽,这就是金院长的千金。”
    其中一个看去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哦”了一声,打量了菊娘几眼,轻声道:“你爹在世时,我去过书院几次。”
    竹娘瞄了他一眼,脑子里没存下印象,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含笑点点头。自从办了水陆道场后,她已不大愿意回想身世,连做梦也很少梦到爹娘了,好像那水陆道场是场葬礼,把过往的事都埋葬掉了。
    中年男子也不多问,眼看着青年男子。青年男子会意地点点头,对竹娘道:“我们几个要商量一些事儿,烦请姑娘……”
    竹娘道:“你们谈,外面我来支应着。”
    她叫小提壶到馆主那儿挂了牌,叫人在房中安排了酒食,自己则抱琵琶挪至客厅中央,正对着小院门口。
    青年男子有些歉意地说:“竹姑娘……”
    竹娘摇摇手,笑道:“我抚首酒曲,给你们佐酒相谈吧。若有人来,音律会变。”
    青年男子看着她,心里佩服她的冰雪聪明。
    竹娘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头一低,抚动琴弦,琴音铮铮,有铜戈铁马之声,伴着她的哼唱,是一首关汉卿的《不伏老》: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吟唱中,里面人在小声谈论什么,大概是远行的事,因传出了水路、陆路的字眼。
    这一幕,竹娘并不陌生。十多年前,每当有人来找她爹时,她娘便拿一张小木凳坐在书院的月洞形门口,边纳鞋底边望风,次数多了,就像一幅凝固的画面,深深地印刻在她心中。她还记得爹娘被抓那天的情景,她正缠着娘给她讲故事,十多个“黑皮狗”冲进来了,娘把她一推,噌地站起身来,手肘顺势把月洞门耳洞上的一个花盆撞倒在地,身子则横在月洞门中央,挡住最前面的几个“黑皮狗”,纠缠了好一会儿。就是这功夫,里面和爹议事的几个人从后院翻墙逃走了。不过,这一幕虽然真切难忘,但她并不知晓真实的内涵。爹娘为什么会参加革命党?革命党是干啥的?为什么参加革命党连命都可以不要?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谜。可是,爹娘的死,却是她命运的转折,是厄运的开始,留给她的是一段泪迹斑斑的日子。直到她遇到青年男子,革命党才在她心中有了直观的印象,有了可亲可爱的成分。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把自己放在娘过去的位置上,自己愿不愿意为青年男子献出生命呢?但她随即想到,自己连他姓甚名谁都还没弄明白,就想这么远的事儿,是不是有些荒谬?孰料,荒谬的事不经意地就来了,青年男子竟选择在她这儿与人碰头,自己不经意地担当了娘的角色,真觉得有些做梦一样。隐隐地,她也觉得十分愉悦,自己的心没有欺骗自己,青年男子确实把她当作了亲近的人。心中一愉悦,却流露在手指的节奏上,流露在音律中,琴声显得清脆悠扬,哼唱显得轻快。
    危险不觉间一下窜到了眼前。鸟毛局长就是被她的琴声吸引过来的。
    上午,《恒城商报》比平日提早了大半个时辰面市,报童满布大街小巷,高喊:“新闻,新闻,特大新闻,某高官的姨太太和一个富商在大三元酒家偷情!”这喊声果然有了魔力,像一根收网的纲绳一样,一下子把远远近近的人众收到一块儿了,你抢一张,我抢一张,果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报纸一加印再加印,印数飙了两万多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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