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壶

第48章


    张三炮还价:“六千。”
    馆主又说:“九千。”
    “好啦,和你折个中,八千,不要再和我磨牙口了。”
    “八千就八千吧,不过,这些姑娘跟我不少时日了,有了情分,我不能寒了她们的心。摆个席,送一送,就像嫁女一样。”
    “好,我替人给你应下了,本司令也给你捧个场。”
    馆主有些伤感:“司令,你这哪是给我捧场?菊儿一走,四院空了一院,还是雅清书寓么?”
    “老鸨婆,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会缺么?”
    馆主叹道:“司令,你不知道,栽培一个姑娘,要费多少心劲儿,唉。”
    她的话却点醒了张三炮:“着啊,菊儿这一走,恐怕再没有本司令的份儿了,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司令,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张三炮站起身来:“后悔个,去菊院!”
    馆主的心事
    馆主把张三炮送到菊院安置好,拧着眉头回到大厅,一脸不畅的样子,坐在睡椅上发呆。小提壶哼着《无常经》从外面进来,她便吼了他一嗓子:“哼个鸟,快给老娘来捏捏身子!”
    小提壶被她吼惯了,不以为然,走到她的身后,熟门熟路地拿捏起来。馆主微闭双眼,静静地想着她的心事。
    张三炮替人说合为菊娘赎身,让她心里觉得很不痛快,也想起了很多。菊娘被卖到书寓,有十五个年头了吧?开苞接客也有六七个年头了,说是一棵摇钱树,那是半点儿不假。她记得,带菊娘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她当然知道这妇人是拐子门的,但行有行规,是不能问来历的。不过,她一眼便相中了菊娘,瓜仁脸,大眼睛,小嘴唇,是可以给她赚钱的货色。但那拐子婆的眼光也毒,一眼看到了她内心的九九,把价喊得天高:两千袁大头。她和拐子婆磨了近一个时辰,口讲干了,嗓子冒烟了,愣是砍下了五百,拐子婆再不肯往下降一丝了,最后一千五成交。她心里明白,虽说价钱高了点儿,却是可以成百上千倍生金发银的。果不然,十三岁那年,菊娘在花会上摘得花仙,让鸟毛局长五千元开了苞。那时节,鸟毛局长刚刚掌控恒城地头,正是踌躇满志的时节,听信了张三炮的鬼话,用处女红守运――说是红运当头。自此后,菊院里夜夜笙歌,银洋如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来,数年下来,赚了远不止十万、八万之数。本来,按菊娘的模样和态势,再红三五年不在话下,但为其说合的是炮儿司令,就是再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死拗。
    在恒城,有几个人是不能开罪的,炮儿司令是一个,鸟毛局长是一个,王九龄也是一个。早两年,桃花街北尾的玉莺堂,不知从哪儿访了一个小雏儿,十四岁,嫩鲜鲜的,笑得格外甜,又唱得好曲,还缠了一双柔若无骨、步步生莲的小脚,当镇堂之宝一样亮出来,取花名“黄莺儿”,正式设馆待客。挂牌之日,门庭若市,好色之徒蜂拥而至。玉莺堂堂主也以奇货而居,待价而沽。一次茶围,就是几百块之数,至于开苞,更是天价。但就在堂主得意之时,张三炮差副官下帖子,说他要来做新郎。在恒城,别说桃花街的馆主、堂主们,就是街头巷尾的贩夫小卒,都无不知晓张三炮司令有做新郎的喜好,帖子一下,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孰料,这次有了差池,起因是一个来自上海的绔少。
    这绔少的家庭背景具体如何,别人不是很清楚,但绝对是一个大户人家子弟,挥金撒银,如若草纸,更有一种十里洋场孕育的气度。听说,他还是杜月笙的隔代弟子,与青红帮有些牵扯。他来恒城是联络一笔涉外生意的,在十六行与洋人及代办签了约,有大笔赚头,心情特别畅快。大凡场面上的男人,都是这样,心情一好,就想寻些乐子。首选之地当然是桃花街的那些场所,声名鹊起的黄莺儿立时成了他的猎艳目标。玉莺堂堂主开始也是有顾及的,张三炮的虎须不好捋,但他禁不住大堆银子晃眼,昏了头,想了一个瞒天过海之计,让这个上海绔少悄悄拔了头筹。
    隔日,张三炮喜滋滋来做新郎,免不得行了一番窑子里的程式,之后“洞房花烛”。玉莺堂堂主也用了不少心计,之前遣人灌了张三炮不少酒,又差人做了一个小皮纸袋,里面装了许多鸡血,塞在黄莺儿的处女地带。果然,张三炮迷迷糊糊一炮放下去,鸡血将身下的白绸缎染得梅花灿烂,比真正的处女宝还绚丽。
    但这瞒天过海之计仅瞒了一夜,很快就穿了。事儿出在上海绔少身上,他在上海野惯了,不知恒城的水有多深,以为还是在上海滩呢。那天,他和十六行一班生意人聚餐,酒酣眼热之际,免不得胡天胡地瞎吹,都是一些脐下三寸之事。当中,有人提到张三炮到玉莺堂开苞一事,话语中流露了羡慕之意。上海绔少大笑不止,早忘了对玉莺堂堂主许下的不向外透露一字的承诺,口无遮拦地将张三炮刻薄了一番:“那个土鳖,喝了满嘴残羹剩水,还以为捡了宝呢,不瞒你们说,本少爷把那雏儿身上的每根毛都数清楚了。不过,排算起来,这个土鳖也不亏,起码和本少爷是一担挑。”
    祸根就这样不觉间种下了,话很快传到张三炮耳中,顿时捅翻了马蜂窝。张三炮绝对是那种一点就着的火炮性子,立即派兵把上海绔少捉到城防司令部,先折腾得他九死一生,割了他的裆下之物喂狗,之后又寻了他一个“日本间谍罪”,在河滩上一枪将他送到阎王殿风流去了。
    本来,上海绔少家人获知消息,立即派人携重金赴恒城解救,还搬出了南京的头面人物和上海青红帮头子,但这一切均不如张三炮的枪子儿快。张三炮的确不好惹,割了他们的卵子,还要止他们的痛,编造了大批间谍罪证,把上海绔少涂抹得比秦桧还可恶。其时,日本人已侵占东北和华北部分地区,内陆及沿海已遍布日本人的奸细,他们以各种身份作掩护,四处搜集军事和经济情报,为占领中国做准备。民众对他们恶之恨之,巴不得食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张三炮瞅准这个谱,把“罪证”一亮出来,人人拍手叫好。上海绔少家里再好的背景,也只有气得七窍生烟的份儿。
    杀了上海绔少,张三炮似乎仍未解心头之恨,又以军事演练为由,在玉莺堂的一侧立了一个岗亭,每天派两个兵全副武装在那儿站岗。嫖客们也是有脸面的,试想,在亮晃晃的刺刀下出入妓院,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没几日,玉莺堂前车马稀落,只好将姑娘们转手,关门大吉。张三炮又暗中遣人将黄莺儿买过去,关在百云山下一间军需仓库里,让几条看守仓库的狼狗和她交配,供无聊兵士观赏取乐。黄莺儿不堪其辱,用一条麻绳结束了自己的苦命。
    经此一次,恒城的馆主、堂主们算是认识了张三炮的狠劲儿,再不敢有半点违拗了,他的帖子一到,那就是圣旨般的金牌帖。
    从菊娘身上,馆主也照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做皮肉生意的人,一般是不留情的,应酬也好,调笑也好,讨好也好,床上也好,都渗透了一个假字,充其量是哄人的手段,做戏。这是这一行千百年流下的古训,情字含毒,远胜砒霜。杜十娘动了情,最后落得跳江而亡,就是一个最好的明证。其实,这也符合人的本性,孟夫子早就说过,“食色性也”指的也是这点事儿。至于男人,天性里有种猴王意识作怪,活像一只猴山里的公猴,拼死拼活就想登上猴王宝座,除君临天下的威严外,最惬意的莫过于所有母猴都是它的发泄对象。稍不同者,人毕竟有些羞耻,不能随时随地放纵,惟妓院里把这层遮羞布扒掉了,正合了男人天生的猴性。正因这样,男人喜欢妓院,痴迷妓院,惟独没有一个情字。遇上可心、漂亮、风骚的女子,免不得说上一堆情话,但等裤子一提,早抛到九霄云外了。不过,凡事都有意外,也有个别傻鸟,脑子一热,把人娶回家,单独享用。但等热劲儿过去,心里就长出无数疙瘩,想到自己抱着的女人是无数男人抱过和蹂躏过的,酸味儿泛起来了,心劲儿也就下去了,恶相免不得露出来,最终大多以悲剧收场。妓院的姑娘们呢,见多了男人们的恶相、丑相,心被一层厚厚的茧包裹了,跳不起来,哪还有情?但话说回来,皮肉生意吃的是色相和年龄饭,不可能终身为业,到了一定份儿上,都得考虑下半辈子的活路,情字退让,日子为真,还是得找个知冷知热的伴儿。但限于姑娘们的视界,惟有矮子堆里挑将军,将客人中那些实诚心善些的做了首选。
    馆主在菊娘这个景况时,也是反复思谋过的。一开始,她看上一个开杂货铺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算不上书寓的常客,三五个月来一次,每次都在馆主的院子里落脚,听馆主唱唱小曲儿,喝二三两花酒,然后老老实实做一回男女之事,从不露恶癖。馆主对他存了不错的印象,后来又发生过一些特殊事体,让馆主有些动心。一次,他来时正逢馆主倒霉事刚过,却还没有彻底干净,余了一些血丝。若是遇上其他客人,才不管你的死活呢,但这个男人却露出他的体贴温存,说他听人讲过,女人倒霉事未干净时做那事会坏身子,不愿为难她。馆主心里有些感动。巧合的是,几个月后他再来时,又遇上同一事体,馆主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说没事儿,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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