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永远

  ——贺摩尔
   
   
  一切都一样，又都不一样，以后也不会。
  田纳西河仍静静流过代克特，空气透着肥沃的土壤气味，天空依旧蔚蓝，河水带来的微风拂过松枝，吹散橡树、胡桃树、山胡桃和杉树饱满的树叶。
  立在铁道的墓地旁，环视毁灭后的景象，迪克想哭。还好他留下凯若和小寇，独自一人来到这一度熟悉的街道，回首刚刚住进的波克旅馆，那是城中剩下三栋住所中的一家。
  原本密集的建筑中间留下大大的缺口，一度熙来攘往的河岸阒无人迹。木铁筑起的奇迹——田纳西大桥已重建，铁路也是。联邦旗帜高高飘扬在柏勒森楼上，这栋堂皇直立了四十年的历史建筑为联邦军征收，因而得以保存。
  一度忙碌的街道上只有小撮黑人在某些地方聚集，白人在另一边，他们望着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有身着联邦军服的黑白军人成对穿梭，为曾发生暴乱、丧失自治主权的人们维护和平。
  迪克调整情绪、硬起心肠行动，战争期间他迫于情势曾多次如此。不去考虑行动的后果，只把持最终目的是为了最大利益的信念。此刻望着未为炮火毁坏的墓碑，他用手抚过布满青苔的石面，不知这些安葬于此的第一批代克特殖民者地下有知会怎么想。他们在那不关人间戏剧的地方是否更好？
  他强迫自己走在以前常走、却没想到会再踏上的街道，拉法叶街上另一栋残存的老宅邸，属汽船船长陶杰姆所有。还没走到一半，后面响起马蹄声，来人是个平民，却非比寻常，因为所有的骡子、马匹、牛只和其它家畜在军队行经阿拉巴马时，全都被征召了。
  压低的宽边帽遮住了来人的五官，但有种熟悉的东西令迪克停下目迎。
  不会错的是姬雪鹏的深蓝色眼睛。迪克走近等待。雪鹏没有下马，只是肘撑在膝盖凝视迪克，嘴角线条不豫，羊毛夹克肘边几乎脱线，一度无忧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线条，姬雪鹏不超过二十五，看起来比年龄至少老十岁，身为农场主人之子，他受过良好教育，跟大多数阿拉巴马人一样不用耕地，战前过着优渥的生活。
  他面无微笑。
  「真没想到。」他的声音不带感情，慢得像冬天倒出的糖蜜。「我知道你会变节，姓李的，不过没想到你会贱到和其它的北佬软骨虫回来看我们灰头土脸。」
  「我不必为自己向你或任何人辩护，姓姬的。」
  姬雪鹏环顾一度欣荣的废墟。「是不必。」
  他僵硬的双肩及目中无人的表情令迪克又加上一句：「是明娜叫我回来的。」
  同住在代克特小镇，年龄相近，参加同样的宴会、舞会，迪克一提到明娜的名字，雪鹏马上姿态僵硬。
  「明娜？就我所知，你没资格提她名字，你要是关心明娜，就不会去北方。当然，她受的苦并不比任何其它忠贞的南方人多。」
  「她还好吧？」
  「也撑过来了，跟其它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被活埋。她失去了所有，不得不靠你父亲的施舍过日子，然后她未婚夫打仗回来成了残废。」
  「未婚夫？」
  雪鹏表情先是疑惑既而骄矜，显然为自己道出新闻而得意。「她住在河谷农庄，战争中途他休假返家，两人就订婚，那时代克特还在南军手中。」
  明娜和柏克订婚在小时就是意料中事，是他哥哥残废令他怔住。
  前任南军又说：「要不是明娜，柏克现在已经失去河谷农庄了。财政部的人过来接收我们『暴民』所有，你爸爸在白家被烧后让她住进来，但几个月后他就病死了。六四年联邦军又来要将河谷没收充公，是她站出来说你在北军，他们查了一阵，发现属实后，只带走一些可用袋子装的东西。」
  迪克咬着下唇。「你说明娜还在那儿？」
  雪鹏点头。「你哥哥也在。」有一阵子，他若有所思。「如果我是你，就会接受忠告，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你哥哥永远不会要看到你，你知道是明娜拯救他家园的事实令他觉得有多丢脸吗？还有你去加入北军？要不是这样，河谷早已不在，柏克会连家都没有。」
  他两眼喷火。「你不知道丢脸的感觉对吗，迪克？看到那堆穿蓝色制服的黑人吗？其中有些曾是我的，花了钱买的，妈的！有些还可能是你的。知道他们为何派驻这儿？就是要羞辱我们，联邦军要他们来统御我们。」
  雪鹏越说越激动，迪克望了望街道，不希望事端扩大。「你刚说我哥哥受伤了——」
  「受伤这字用得不对。」
  迪克挺起背脊，向雪鹏点头示意继续。
  「失去了两条腿，一条自膝盖，一条自臀部。」
  迪克闭上眼睛，一时拒绝接受一度生龙活虎的哥哥下半辈子成了残废的事实，但这种事他已见过太多，不由他不去相信。
  「我跟你说，迪克，回你的北方去。」
  迪克不理会姬雪鹏的挑激。「这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两名联邦军过街朝他们而来，雪鹏不屑地回顾又转回面向迪克。「来了两个跟你一样的，姓李的。看不出有何理由跟一堆北佬在一起呼吸。」姬雪鹏说着踢马走了。
  两名联邦军直接朝迪克走来，其中一名是班长，迪克忍住敬礼的冲动，点点头。「我是李迪克，原是派驻堪萨斯道奇堡的联邦上尉，一个月前退伍。」
  迪克的自我介绍遭遇到多年来同样的质疑。他的南方口音一直让他的北方同志存疑，那年轻的班长打量完仍一脸狐疑。「你在代克特做什么？」
  「我是河下游河谷农庄的人。」
  「不知是否还在。」年轻人不带情感直言。
  「刚刚骑开的那位说还在。」
  班长身旁的人不安地望向姬雪鹏离开的方向。
  「那位先生，」班长开口说。「据说与两年前边界开始的义勇军有很深的关联，他们自称三Ｋ党，想要按照他们的意思拨乱反正。」沙色头发的年轻人手不时停在枪把上。「他们戴白兜帽隐藏身分吓黑人。他们认为这样可以让如今已可自由出入的黑人循规蹈矩，一旦他们不工作，私刑和烧杀就会回来。」
  他再次端详迪克。「如果你一如自己所说，那么你得格外小心，这儿很多他们所谓的软骨虫和保守派不友善的人，他们会永远认为你是叛徒。但如果你扯谎，如果你是三Ｋ党员想要惹起事端——」
  「班长，我就是我说的，如果你不相信我，叫你的指挥官拍电报到华盛顿去求证。」
  「我可能会。你下榻在那儿？」
  迪克受够了那人颐指气使的口气。「我必须回答？」
  「如果你想以合作的态度开始就回答。」
  迪克比这人高一个头，可能也年长五岁，他冷眼凝视。「我不是在波克旅馆，就在西边八哩路的河谷农庄。」
  「请听忠言，李先生。」
  迪克不做确认地等着。
  「如果你的身分如你所说——那么小心背后。」
  
  
  第十三章
  
  凯若不知迪克在哪里，也不知他何时会回来，她又像上一次一样在旅馆内干等，等得她气急败坏。自沿河而下的第一晚，他便小心与她保持距离。今早他只丢下一句：「我很快就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将她和小寇留在房内。她本想跟他说她也想伸伸腿，看看代克特是什么样，但他一副紧张有心事的样子让她住了口。
  为了不让双手闲着，她开始为娃娃接上胡桃头，想象该如何画上小脸，做好衣服。
  她选了乳黄色的印花布做成软帽，决定让娃娃成为孟斐斯街上的时髦女郎。她手中忙着，心里却惦着迪克。他们愈近代克特，他愈沉默，几乎忘了她的存在。起先凯若还跟自己说她就希望这样，最好两人没有情感牵连、不用心碎道别，也不要让自己越来越为他着迷。越近阿拉巴马，他的心事好像越重。她不怪他，最近太多与他在战时处对边的人向他宣泄情绪，不时提醒他他的归乡不受欢迎。
  伤到她的是他命令的口气，在孟斐斯下船时，他命令她留在火车站，他则出去了两小时才回来搭火车。
  小寇开始嚷嚷，她放下手中的小衣服，望向窗外，这原来应是个安静繁荣的小镇。抱起小寇坚实的小身体，凯若有种满足感，他在她的照顾下，越长越大，她微笑着逗弄他。
  这个月来，他的五官成形，不再像个小老头，眼睛变大，深蓝的眼睛转成温暖的棕色，黄头发变多，天生的好性情，笑得更多，她没见过这么乖、这么英俊、甜蜜的小孩。
  她很快为他换好尿布，想起第一次她和迪克为换尿布着慌的样子不禁莞尔。将婴儿靠到肩上，走到窗前，她反射性地抱紧他。现在已到阿拉巴马，不久就要送他回家，迪克说他计划先到他以前的家，看看能做什么帮他哥哥，再看如何陪她和小寇去盖兹登。寇家是什么样子？她祈祷他们都是关爱别人的人，会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小寇。
  她曾一次次想象将小寇交给他祖父母或叔叔姥姥等的景象，他们会为寇安娜之死哀嚎，凯若希望他们的忧伤会因他们女儿留下的孩子而得到安慰，他们会虔诚地抱住小寇传递，为他的未来许下诺言。
  她抱紧小寇，吻他前额，这是能够纾解她心痛感觉的故事结局。
  凯若跨出宽阔的阳台，看到迪克穿着黑色的衬衫、昂贵的鹿皮夹克、黑帽黑裤走向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