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初一梦

回去时，经过夜阑的房门前，听到里头有争执声，白纤不由地停了步。
    先是夜阑的声音，带着遏制不住的怒意与厌恶：“如果你真的想为少爷做些什么，老爷，请你带着那班人离开，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夜阑...”这是乾元的声音，里头带着浓浓的歉意和无奈。
    “什么都不要说，难道，你真的觉得，你当初的所作所为，还有资格奢求原谅吗？”
    “不...我知道，我亏欠的太多，完全不值得原谅，我也不奢求，我只是希望，小凡可以不为过去所累，存活在那段血腥的记忆中。”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就更应该走，只要少爷不见到你，我就能够让他慢慢忘记。”
    两厢沉默了许久。
    “你...真的能...”
    乾元的动摇，霎时激地白纤一脚踹门就进了里头，完全没有作为一名窃听者该有的羞愧。
    她放下手里还没来得及收拾掉的碗盘，就找了张椅子坐下，揣着手臂恨道：“老头！你要真是关心你儿子，就不要选择逃避，”而后又将带着火焰的犀利眼神瞥向夜阑，“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儿，否则，别以为我不敢把你丢出去！”
    当然她也只是吓唬她而已，她还没有资格去赶她。
    吵闹声引来了并不远的水清清和白尘。
    乾元终是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选择了坦白。
    原来，事情经过，堪比寻常，却仍是让众人听时一骇，听后唏嘘。
    乾元无归，本名谢不凡，十几年前还身为虞国的首富。
    而这首富却不是如魏令隆般，靠自己一手拼命挣来的，而是靠他历代祖宗长辈传承下来的，偏生到了谢不凡这一代，只有这一个子嗣，虽有些才干，偏偏不爱打理生意，更不爱拼仕途，更愿意落拓尘世，快意江湖，更是学了一身好武艺。
    起初虽不爱经营家产，却仍是能够马马虎虎地做个样子，到后来，却不知如何染上了赌瘾，并且正在日渐加深，更让他逐渐嗜赌成命，连家里人也劝不了。
    后来竟然还夜不归宿，只要回来，必是一身酒气，胡子拉碴，不是取钱，就是补眠。
    然而，赌钱这种东西，还是靠运气的，尤其是碰上他这么有名的有钱人，赌坊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暗地使阴招。
    逐渐地，谢不凡输的越来越多，几乎快让家财散尽。
    有一天，他终于发现了赌坊的欺诈，将赌坊大闹了一通才离开。
    当晚，他于酒馆借酒浇愁，赌坊的人却突然出现，叫嚣着让他愿赌服输，把该还的钱还上来，他却不屑理会，没想到对方七八个人就抄家伙砍了上来。
    谢不凡本来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不想他们竟是来真的，刀刀要他的命，他终于上了火，在酒的作用下，他失手杀了其中一人，这才将其他人吓跑。
    如此一来，他却也被自己吓蒙了，看着脚下这具被自己杀死的尸体，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究竟干了什么。
    扔下手里那把沾了血腥的剑，他没头没脑地逃走了，可是他不敢回家，只能往黑暗里跑，拼命地跑，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倒头躺在一片草坡上，迷蒙间，他突然想自己现在还活着是为了什么，眼前闪过这一生做过的一切，闪过自己的妻儿和父母，他作为现今的一家之主，甚至没有为他们做过一件像样的事。
    如今，甚至还杀了人。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于是，他就真的笑了，笑声苦涩地响彻了夜空。
    待到第二日，他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他就这么在草坡上睡了一宿。
    想了会儿，他还是决定去官府自首，却因为放不下妻儿，想要回去看他们最后一眼。
    然而，就是这最后一眼间，他才知道，三天前回去拿钱那一次，就是他与家人的最后诀别。
    推门踏进那间所有人都向往的大宅院，那个曾经名为家的地方，入眼的竟已是满目疮痍，满地的鲜血，犹如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在一具具尸体中，他找不到一具还活着的，当他看到他妻子的尸体时，衣不蔽体，满身伤痕，他再也克制不住地哭喊了出来。
    可他没有时间抱着妻子的尸体痛哭，他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谢小志。
    他发疯一般地四处寻找，四处叫喊着儿子的名字，却没有人应他，曾经人丁兴旺的大宅院，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的声音在孤清可笑地回荡着。
    可是，找不到。
    他跪在一地的血泊中，满心的悔意还有...恨！
    他恨那群人不该把他逼到这份上，可他更恨，导致今天这一切惨剧的自己，他恨不得把自己杀了！
    他也这么做了，拿起地上一把残刀，他刚举起，决心随家人而去之际，却听到了小池塘里发出了些微声响。
    他甩下刀去看，那被染红了的池水里，竟有个人渐渐浮了上来。
    他赶忙抱上来一看，那不是他十岁的儿子是谁！
    苍白的小脸不见一丝血色，不知已经在水里泡了多久，小小的身板上，左肩赫然一摊鲜红的血迹，到了现在还在不断汨汨渗血，身上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伤口简直不忍心数。
    谢不凡赶紧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喜地发现还有微弱的气息，他欣喜若狂，狂奔着去找寻大夫，可所有大夫都只丢给他同一句话：“没救了。”
    但是他不信，他还在不断地寻找着希望，他不信天能不公至此。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几乎找遍了全城的大夫，也没有用，而怀中的小人，气息却在不断消逝。
    情急之下，他脑中闪过一次经历，他曾经去见识过药赏会，期间不知听谁碎语过，说烟溪岭上有神医，能生死人。
    如今他没有办法，即便是最后一丝希望，他也要去碰一碰。
    索性烟溪岭并不远，当赶到的时候，却发现烟溪岭上根本没有人烟。
    绝望之际，他抱着谢小志来到崖边，看着滚滚烟尘，他不知自己是绝望了还是仍抱着一丝希望才会想：该不会是在下面吧？不是说神人都爱住在不凡的地方吗？
    他苦笑了一声，做了个决定。
    这一跳，若是真能碰到神医，那便活，如果没有这么幸运，那么他愿意和儿子一起去追先走一步的家人。
    还好，他轻功虽不算绝顶，却也并不弱，用尽全力护住怀里的小儿，却让自己伤的彻底，索性他耐住了。
    四下一寻，果真看到雾蒙蒙中，清溪上有一座居所，匾额上“白居”二字，简易潇洒。
    不知为何，他的第一感知告诉他，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一定找到了，眼前这座小筑里住的一定是神医。
    “以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小凡醒后根本已经失去了本性，甚至不肯让我靠近一步，那段记忆留在他脑海里，只会是个祸害，所以...我宁愿让他忘了，即便将我这个亲爹也忘了，我也无所谓，经历那么多，还能够作为他的师父在他身边照顾着他，这已经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了，或者说...我根本已经不配做他的爹。”
    “对！你根本不配！你对不起谢家所有人！更对不起少爷！你以为让他忘了就是对他最好的结果吗？你知不知道，当他再次想起的时候，会有多痛苦！一个才十岁的孩子，经历那么可怖的一切，这是多么的残忍？！你知道吗？！”夜阑心情突然激动起来，上前揪着乾元的衣襟，不停地哭泣。
    众人听得已经彻底懵了。
    见夜阑似乎激动过了头，白纤缓过了一点神，上前拉了她一把：“你冷静些！”
    “怎么冷静？！你说的容易，你经历过吗？那种绝望的感觉，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到后来，连叫的资格，呼救的念头都没有的经历，你有过吗？”夜阑抑制不住地哭喊着。
    白纤有些发蒙：“你...也是谢家人？可你怎么...”
    “是，我还活着，谢家人全死光了，只剩下我和少爷还活着，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吗？”
    夜阑忽然停止了哭泣，转而步步紧逼起乾元来，眼里流露出来的全部是怨毒，与她精致美艳的容貌完全不符。
    她说：“那时候我带着少爷躲在角落里，目睹了那群畜生屠杀谢家人的整个经过，少爷几度想要冲出去，都被我阻止了，我捂着他不断呜咽的嘴，遮着他的眼，趁着那群畜生不注意，将少爷藏进了池塘里，塞给他一根空心竹棍，告诉他一定不要出来，否则，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他听了，可我知道，那群畜生不会留活口的，当我在角落里看到那畜生往水里一刀一刀刺的时候，我几乎快要窒息了。”
    “虽然他们杀人时，溅出去的血早就将池塘染成血池，但我知道，他们再这么刺下去，少爷一定凶多吉少，于是，我故意发出了动静，让那帮恶魔发现了我，我想，比起少爷死，还不如让我代替，”说到这儿，夜阑无端地笑了起来，“可我那时候太天真了，我以为我能痛痛快快地替少爷去死，然而，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如无间地狱般生不如死的生活，他们...他们凌.辱了我，哈哈哈...你知道吗？他们不只凌.辱了我，甚至把我带了回去，猪狗不如般地对待我，后来...后来甚至将我卖进了青楼，沦为人尽可夫的贱奴！”
    夜阑拼命地笑，眼睛里却在不断冒出泪水来，止也止不住。
    “当我再次回到谢府的时候，那里只有一片狼藉，尸体也早就不可能存在了，池子里也不可能再找的到少爷，可是，我不信少爷会死，我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所以，我选择了在这儿住下，可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养活自己呢？”
    夜阑走过所有人面前，最后停在白纤面前：“我想啊，反正都脏成这样了，也不介意更脏一点，只要能有机会再见到少爷，我什么都愿意做，”她抬手擦掉了泪，突然笑了起来，有如小女孩儿般笑的那样开心，“终于，我还是等到了，我等到了！”
    “孩子...对不起...”乾元哽了哽，最终也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夜阑收敛了所有神色：“所以，你们走吧，现在这样是最好的结果，我可以把少爷治好，只要你们别再出现！”
    说完，她径自出了房门，一定是去找易小凡了，可这次没有人阻止她。
    只因为，现在谁也没有资格去阻止这样一个拼了命地，只为等一个人出现的人。
    更何况，还没有人能从这段惊人的过往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