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现在的吉吉仿佛身陷漆黑的时空漩涡，周围是一幅幅硕大的屏幕，她转身环顾，好奇地伸手去触摸，每个场景都如同身临其境，真实可感。
    她想，她是又陷入了梦魇。
    她看到这一幕，水沙国冥海岸边，央国之主羲帝率领千万大军从宝船舰队徐徐而下，仿佛集体出洞的蚁群，一时间涌上海岸，将联盟军一寸寸逼退。
    羲帝身先士卒，纯白王袍笔挺而立，站在队伍的正前方。海风吹过他的长发，撩起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息。
    而五合洲土塘国四王子雷蒙德面无惧色，不卑不亢，一步步朝大央之主走来。
    落步，两股强劲的气息终于正面对峙起来，宛若剑尖相抵的两柄宝剑。
    桑的神色依旧清淡，声音亦是清幽舒缓，“四王子，闻舍弟赞你为人正义执着，严于律己，善待百姓，是不可多得之才俊。我无意冒犯，只因一统天下之霸业志在必得，此番前来五合洲，必要在此插落我大央旗帜，否则誓不返航。因此殿下若要阻我，便只有兵戎相向。”
    雷蒙德不由得一怔，之前设想过大央之主种种形象皆与今日一见大相径庭。此人只以“我”自称，而却唤他“殿下”，毫无高高在上之意。语气也轻柔如水，不做咄咄逼人之势，竟能直白告知对手自己心中所想，断无一丝虚伪做作。可见其人心胸气度，绝非等闲。
    “你……”雷蒙德直视着他黑得幽深的瞳仁，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好，”他微微一叹，“既然你已将来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我也无话可说。只有一句奉告：若要再进犯一寸五合洲之土，就必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桑沉吟片刻，略带惋惜之意，道：“殿下身为土国王子，守护疆土之担本不应落于你肩，令兄尚且不顾，你又何必……”
    雷蒙德凝眉反驳道：“凯文与我为敌不假，但若此刻站在冥海边的是他，我相信，他也不会任由外族人堂而皇之登上我们的国土。”
    望着雷蒙德尚且闪烁着一线希望的眼睛，桑的心中五味杂陈，竟突然不忍开口告诉他真相。
    桑身后的路易斯看着僵持的二人，无奈上前一步，对雷蒙德道：“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还和当初一样天真烂漫啊，土国小王子。”
    雷蒙德瞅了瞅这个昔日曾与他大打出手，又一起被关监狱的乞丐，咬牙怒道：“央国奸细，卑鄙无耻！”
    路易斯苦笑，“好好，我无耻，但也比不上你大哥无耻。”
    “你说什么？”雷蒙德疑道。
    路易斯叹口气，“你难道没瞧见先前有你们的人跑上我们的宝船？”
    雷蒙德也正奇怪，不知海防军的人上船所为何事。
    路易斯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交到雷蒙德手上。
    雷蒙德垂头一看，大□□色，那封信上赫然写道邀请央国一行人登陆，至土国息壤山一叙，而落款竟是凯文！那字迹也的确是他的手笔。
    雷蒙德万万想不到桑率军登陆居然受到凯文的首肯，而他还以为凯文会和他一样痛恨这些外族的入侵者，誓死会将其挡在国境之外……原来一切都非如他所愿，路易斯说他天真，确是毫不为过啊……
    他捏着信的手有些颤抖，抬眼看向桑，声音低沉却坚定，“就算所有人都与我背道而驰，我的心念也不会因他们而动摇。”
    桑乌黑的眸子蓦地闪过一抹亮色，眼前执着的少年竟叫他心下慰然。
    他继而问道：“如果我可以打败凯文，绝断他的杀戮，让五合洲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你是否愿将五合洲王权交给我？”
    雷蒙德凝思片刻，心情反而平静了，回道：“任何王权都伴随着杀戮，我不相信你能独善其身。而就算你做得到，这里也始终是五合洲，我族为何要臣服于他族脚下？生死存亡，兴衰荣辱，族人都自认因果，无须他人插手。”
    桑微微颔首，目露钦佩之意，转而道：“如此，你我便可坦诚一战了。”
    ……
    吉吉在梦里看到这一切。
    随后战事一触即发，她看到雷蒙德下令全军死守海岸线，不让央军前进一步。
    而央军却摆出一些五合洲人从未见过的阵势，杀伤力极强，对联盟军造成巨大威胁。
    为帮雷蒙德，米歇尔启用仅剩的火中莲神力，释放熊熊天火焚烧央军，却终于被路易斯用摩尼珠唤来滔天巨浪，以“水克火”的属性熄灭了天火，连吉莉安的神兽“风雷”也被巨浪拍倒在地，力不可支。
    路易斯不让桑出手，只身一人对阵雷蒙德。
    雷蒙德的土术和木术被路易斯的“上善阴阳术”克制，太极之力融于掌间，阴阳和合生生不息，五行之力无论怎样攻来都毫无例外，在一阴一阳的旋转中分解消散，反倒成了路易斯灵力的一部分，更增强了他的力道。
    “你打不过我，拼掉性命又有何用，带着你的人让路吧。”路易斯劝道。
    雷蒙德胸前正中一击，危急之时挥出蓬莱剑，与路易斯聚气之刃铮然相交……
    一旁观战的桑猛然怔住，望着清光浩荡的蓬莱剑呆呆出神……
    吉吉的头愈发沉重，时不时隐隐作痛，她不知这场战斗究竟打了多久，只觉得她做的这个梦好长，好长……
    后来，梦境朦胧起来，她看到罗恩到来，与雷蒙德并肩作战。
    二人合力荡开路易斯的幻剑，电光火石般齐齐飞身而起，左右各一边朝桑冲剑刺去。
    见到蓬莱剑，桑陷入某种缠扰心神的缅怀，只片刻恍惚，不料两道剑光已然逼近眼前。
    吉吉在梦中惊呼出来，头痛欲裂。
    就在她眼前，路易斯一跃而起挡在兄长身前，右手气刃横于头顶，架住了罗恩和雷蒙德左右两剑。然而，这两剑奋力一击，力道刚猛，直将路易斯压得双膝跪地。
    幻剑被压得越来越低，终于支撑不住，气刃顷刻间被两柄利剑斩成碎影，剑锋落处则正是路易斯的胸膛！
    “噗噗”两剑，不偏不倚刺入血肉之躯，路易斯口中一甜，翻身倒于血泊之中。
    目睹这一切的吉吉只觉天旋地转，梦境犹如被人揉碎了一般。
    她依稀看见后来的事……
    桑俯身托起浑然无力的弟弟，目色悲怜，痛惜伤怀。
    若这两剑招架在他自己身上，他尚且不会如此悲愤，可伤的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失而复得的亲弟。
    鲜血汩汩涌出，几乎染红了整件紫袍。
    他看在眼里，是如此惊心动魄，仿佛数月前幻海上的一幕再度上演……
    他居然让至亲的兄弟躺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再一次……
    吉吉苦苦支撑已然疲惫不堪的意识，想要看到路易斯醒过来，即使是梦，她也不能看他死去！
    母神……求……求您……让他……醒过来……
    她头痛欲裂，伴随着阵阵眩晕，梦境已然支离破碎。
    最后的一幕里，她看到桑释放出大群蜜蜂一般会飞的蛊虫，隐约听到他叫它们“摩诃蛊”。
    蛊虫铺天盖地飞进联盟军的队伍，如同一枚枚威力巨大的炮弹瞬间引爆，“隆隆”巨响随着一只只蛊虫的自行解体不绝于耳。爆炸的力度贯穿海滩，飞沙走石，地面洞开巨坑，犹如陨石坠落的冲击。就连远处高耸的礁石亦被爆炸的威力震荡，崩开的碎岩连珠滚落，重重砸下海面，溅起数丈高的浪花。联盟军将士血肉横飞，死伤大半。
    摩诃蛊，五合洲绝无仅有的武器，是只属于央国大陆的血腥与残酷，如今却蔓延至彼岸……
    身处战局的罗恩和雷蒙德亦不能幸免。
    蓬莱剑落在身旁，雷蒙德身上不知被炸开多少个窟窿，头顶流下的鲜血滑进眼眶，染红了视线。
    视线中，罗恩晃着几乎破碎的身体堪堪站起，双臂交于胸前，垂头闭目。
    他背对着雷蒙德，雷蒙德只看到五色绚丽的光芒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逐渐将他包裹。
    那是在发动最强的五行之术，被“异化术”融合一体的五行之力，源源不断被他激发出来。
    可是他的身形却在五色光华中愈渐缥缈，雷蒙德心神一震，血染的双眸膨胀欲裂。
    罗恩……你是要亲手葬送自己，与敌人玉石俱焚吗！
    这个梦未免太过惨烈，吉吉梦得心惊肉跳。她千万个想爬起来结束梦魇，可身上却仿佛被隐形的绳子绑缚着，无法动弹。
    她看到桑比罗恩快了一步，在他发动术法的前一刻，竖戟指念咒，铸成结界，用太极之力将央国大军悉数环绕，护持。
    巨幅云纹阴阳鱼金印铺展脚下，双鱼追尾旋转，光芒大盛，屏蔽着罗恩拼死的最后一击。
    两股术力激荡，卷起剧烈的气流，吹起桑的长发和雪色宽袍，胸前戟指奋力并紧，他眸中暗如子夜，深不见底，目视罗恩的身影在渐趋耗尽的灵力中涣散。
    可是海面上纵横交错的宝船未能幸免，纷纷肢解，如坍塌的楼宇，四分五裂，被汹涌的波涛迅速淹没。
    桑的术法护得住央军众人，却终不能遍及绵延数百里的舰队船只。罗恩终于用同归于尽的绝杀断了大央之主的后路。没有了宝船，纵然侵占了五合洲，亦是有来无回。
    拖着重创的身体，米歇尔一步步爬到罗恩脚边。她昂头望他的眼，那一刻，时光恍如倒退回他们的童年。罗恩一向淡漠清寂的眼里浮出温柔的光，一如当年他也曾这样，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望着她。
    然而当她痴迷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那一抹冰蓝色的身影却顷刻破碎成流光。她一把抓了个空，张开掌心，一道金灿的碎屑从她手中飞走了。他的罗恩，从前的，现在的，都已再不得见……
    “我拼命追赶你的脚步，当我终于追上时，你却再度转身离去。而这一次，竟是永别……”锥心蚀骨的痛楚令她呼吸凝滞，痛到连泪也流不出来。
    罗恩……死了？吉吉一阵心绞。不，没事的，这只是梦……
    梦境中，眼前的景象从屏幕上陡然移走，继而跟上另一张画面。在那里，她看到一座山间小屋，罗恩美丽的母亲斯黛芬妮和已将一生寄托于他的女孩娜塔莉，双双凭窗而望，目中柔情殷殷，望向水沙国冥海的方向，翘首以盼，犹自记取他临行前的那一句“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