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水沙国洪水泛滥，致使央军一行在赶往息壤山的途中被困于一块塬地，因其地栖息大量鹧鸪，便被当地人称之为“鹧鸪塬”。
    晨昏群鸟齐鸣，声音洪亮刺耳，绵延数里，漫山遍野皆是千古同一句呼唤——“行不得也哥哥”。
    塬地下便是滔滔洪水奔流而去的景象，望之惊心动魄，而此时的雷蒙德心里却比洪水搅动得更加猛烈。
    自从冥海边央军战胜联盟军后，联盟军虽名义上被央军俘虏，可实际上并没有遭到俘虏的待遇，桑甚至派央国太医署的医师为联盟军伤员治疗，就连押解的刑具都不曾用到，仿佛是联盟军已经归入成了央军的一部分。而雷蒙德竟也意外地感到，这些天来自己怎会丝毫没有逃脱的欲望，明知这样下去到了土国，就算桑不杀他，凯文也不会让他好活。
    在这位大央之主的身上，莫名的有种魔力，叫人无意识地想去依附。
    可明明央军已经让联盟军伤亡惨重，怎能对敌人心存幻想？雷蒙德蹙蹙眉，告诫自己不要忘记立场。
    就在一早，他忽然得知充朗被央军的人带走，料想桑单独叫充朗过去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毕竟路易斯被他和罗恩联手重伤，这笔账做哥哥的又怎会轻易作罢。
    雷蒙德担心桑会为难充朗，便加快了脚步，在一片鹧鸪声里，赶来见桑。
    但见桑面前的石案上摆正了一张七弦古琴，安欣喜地拉过路易斯站到桑的身后，准备看他抚琴。
    “我都说了学不会的，何必如此麻烦。”路易斯面有难色，很无奈地冲安摇头。
    安却不答应，“你呀你呀，身为大央棠王，怎能如此不思进取？况且弹琴平心静气，对你的伤势也有好处啊。反正我们被困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难得桑今天有兴致，你就跟着学学嘛。”
    桑微笑着看妻子道：“小棠此时一定在暗自庆幸，这些年来你不在他身边，否则早被你烦死。”
    “哪有……”安撅撅嘴，才不相信，转向路易斯，故作威逼道，“快说，你是不是嫌我烦？”
    “老哥啊，你就别害小弟我了，我现在重伤未愈可经不起摧残。”路易斯苦着脸道。
    三人笑成一团，一旁的侍卫婢女们看了也都其乐融融。
    这样的场景让雷蒙德不由得心中一叹，他心之所向的难道不正是这份家人和美的情谊么，可为何他却求之不得……
    桑见雷蒙德来了，便起身相迎。
    雷蒙德开门见山道：“不知你叫走充朗所为何事，但我是联盟军主帅，有什么事大可以冲我来，不必为难一个下属。”
    看着雷蒙德义正言辞的样子，桑话到嘴边却有些难以开口，无奈地笑了。
    路易斯也乐了，这个小王子一直是这么个冲动性子，仿佛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大打出手到今天，他都没有变过。
    “桑什么时候动过你的下属了，怎么上来就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路易斯笑道。
    雷蒙德见了路易斯，顿了顿，还是勉强说道：“上次出手伤了你，那是两军交战在所难免，虽然站在个人角度是我对不住你，但从联盟军的立场出发，我不会向你道歉。”
    “谁稀罕你道歉！”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路易斯又气又笑，“我还不是没死？真杀了我那才算你本事。”
    “下一次……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行了行了，小王子，跟我放狠话恐怕也没机会兑现了，别忘了回到土国你大哥首先第一个不会放过你。劝你趁现在尽早安排你联盟军的去向，别让他们跟着你等死。就像充朗这类，为你出生入死多少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不能体谅一下人家卸甲归田的心情么？”
    “充朗？你们把他怎么了！”说回充朗，雷蒙德又焦虑起来，怒视着路易斯问道。
    路易斯连忙摆手，“我能把他怎么，你别冲我来劲啊……”
    “四王子，我没事。”充朗刚好走来，看情况不对，赶紧上前劝阻。
    雷蒙德见他毫发无伤总算松了口气，却意外地看到他身边站着另一个女孩，不禁惊讶地脱口道：“莱娜？”
    紫眸的法空族少女有些羞涩地看着雷蒙德，又把视线转向充朗。
    充朗知道女孩不好意思开口，便替她解释道：“莱娜得知联盟军被央军扣押，担心我的安危，就偷偷从昔影村跟到这里，找到了羲帝，请求要见我一面，于是我就被传召过来。一开始我也以为会有什么凶险，可见到莱娜才发现我多虑了。四王子，事情就是这样，羲帝没有为难我。”
    雷蒙德听着，心情起伏，他是太小看桑了啊，居然会以为堂堂大央之主会拿一个士兵开刀……非但不是如此，反而连莱娜的要求都满足了，成全了一对有情人的相会。难怪路易斯方才要说充朗现在是“卸甲归田的心情”，可不是么，心爱的女孩千里寻来，他内心的触动可想而知。
    看着两人含情脉脉的眼神，雷蒙德忽然有些茫然。他一直以来坚守的家国天下的使命，如果连一对情侣的幸福都保证不了，这样的坚守又有什么意义？为了他的执着，可能会牺牲更多的生命，也许有一天就是充朗的。
    他以正义为旗号，让死亡的阴影笼罩整个联盟军。他没有能力保住所有人的命，到头来也不过是满足了自己舍生取义的一己之私，又何曾真正关心过士兵们想要的是什么！
    雷蒙德正想得出神，只听安问道：“莱娜妹妹，你这次来是打算跟着充朗留下来，还是会重新回到你的族人身边？毕竟留下来将要面对的……也许不是一个明朗的未来。”
    “我……”想到族人，莱娜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眼眸的紫色转幽，“其实，在族人危难之际舍他们而去，我很愧疚……”她抬眼望向充朗，眼里闪出晶莹的波光，“充朗哥哥，如果我选择和族人在一起，你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呢，傻丫头，”充朗宠溺地抚了抚莱娜的头，“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无条件支持！况且跟着我，在战火纷飞里，你会吃苦的，我只想你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莱娜摇摇头，“我并不是害怕吃苦甚至死亡，因为族人那边的劫难也许并不比这里少，我只是觉得，法空族的血脉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只为了自己保命，大难临头各自飞，他日死后见到先祖，我会无言以对。越是危急时刻越应该团结在一起共同面对，这才是让一个民族延续下去的制胜法宝，不是吗？”
    充朗听得很是激动，在场所有人都很激动，莱娜仿佛用三言两语就说出了他们隐匿的心声，无论是哪一方，都是为了各自的民族而战，让自己的民族可以千秋万代的延续下去，在这个立场上，没有正义与不义之分。当然相安无事最好不过，但如若一方做不到，那另一方也没有义务坐以待毙，而这时要看的便是哪一方更加精诚团结。
    “莱娜，我……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充朗欣喜得有些语无伦次，“总之，老天让我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可我……还是会有点舍不得你离开……”
    “我也舍不得啊……”莱娜羞赧地喃喃，很快又转而伤感了，“多想我们永远也不要别离，多怕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你，或者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路易斯不禁想到吉吉，莱娜选择回到族人身边，可他却要让吉吉抛下她的族人不管，跟他一起回央国，如今想来，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这时莱娜突然又道：“我离开的时候，火女王逝世的消息刚刚传到昔影村，大家听了都乱作一团。”
    “你是说南希女王……死了？”雷蒙德不可思议地问。
    “是的，凯文要统一整个五合洲，逼迫金王和火女王让出王位，金王妥协了，可火女王却宁死不从，终于……土国大军攻入火国，女王率领火军战至最后一刻，点燃了王宫大殿，就再也没有出来……”
    雷蒙德默然叹息，“那不是灰飞烟灭，而是生命的升华。能够与自己的子民死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王者。”
    “所以现在族人很危险。火女王一死，没有人再能庇佑我们，听闻土军已经向昔影村挺进了，族长决定带领族人寻找新的桃花源。可是我们没有一个族人有术法自保，只靠炽莱哥哥我怕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灭族了呀！”莱娜焦虑道。
    路易斯听到这，心口一痛，连咳不止，“……你的意思是……吉吉带法空族人逃命去了？”
    莱娜点点头，“可是天地之大，却没有法空族的安身之所。凯文已经对族长当众揭穿他暗杀法空族的罪行恨之入骨，一定会不遗余力地追杀。再加之各国天灾肆虐，早就没有一片净土留给我们栖息了，族长又会带领族人去往何处呢……”
    脸色顷刻苍白下来，路易斯蹙着眉，咳得更加厉害。
    安连忙让身边侍女扶他坐下，却被他避开了。他咬了咬唇，沉默不语，脸色愈发难看。
    桑见了，不顾路易斯的阻拦，传太医看诊，这才得知他的伤势又再恶化。
    剑气伤及心脉，普通药石无法深入，必须回到央国配制一味丹药方能续命。
    这丹药别处没有配制的材料，就算在央国也是极难寻觅。
    “暝花凤羽金赤丹”，制药所需暝花、凤羽、虹族血皆是百年难得一遇之物。桑听后恍然，这味药正是他那位逝去的挚友生前服食过的续命灵丹。斯人已逝，料不到同样的命运竟然转嫁到弟弟身上……
    小棠，哥哥要尽快带你回家，绝不许你像他一样客死异乡！
    浑浊的洪水依旧在“鹧鸪塬”下奔流不止，裹挟了巨大的山石、树木，撞击崖壁声如洪钟。
    “哥，弹首曲子吧。”路易斯的声音却波澜不惊，甚至平静得有些不像他的语气。
    他不在乎生死，从在“靖幻”上看到桑的那一眼开始就已经不在乎，只要让他活着见到桑最后一面，死也可以瞑目。
    琴声随风飘远，像一缕绵长的炊烟，不断升上九天，混同青云，徘徊不去。
    桑的琴音就如他的人一般，寂寥，深情，古雅，清正。
    弹的是一曲“千秋荡”。
    鹧鸪啼处行不止，千秋浩荡与谁归。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