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在洪水稍退的间隙，央军星夜兼程，土塘国的边境终于遥遥在望。
    临近家门，雷蒙德的心情却日复一日的凝重。这一日，当队伍行至一片丹霞丘峦间时，他终于做出了绝断。
    脚下的土地如浸透着深浅不一的红色流霞，波纹一般绵延万里，纹路整齐得仿佛是大地之母亲手画上去的彩绘。这是土塘国独有的丹霞地貌，壮阔之美令人心折。
    大央帝族两兄弟策马徐行，并肩登上附近最高的丘陵，放眼四野，被空前的壮美所感染，心胸不禁开朗了许多。
    “看，那边就是土塘国。”路易斯伸手指着土国的方向，而后视线逐渐抬起，望着被白云淹没的山巅，对桑道，“那里是息壤山，全五合洲最高的山峰，传说是大地之母的居所。”
    “大地之母……”桑缓缓点头。
    路易斯轻轻一笑，“真不敢想象，五合洲居然与央国供奉着同一尊神。不过这里的人倒是比我们虔诚很多，所以我在这里是个异类，因为我不信神。你呢，哥，你相信有大地之母的存在吗？”
    桑望着云天之巅的息壤山，想了想，摇摇头，“我也说不清。但总觉得就算母神真的存在，她也不想插手人类的事，又或者，她力有未逮。所以，信与不信，都是一样的。”
    “那，天象呢，你信是不信？”路易斯突然问道。
    桑微的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路易斯想问什么。“太史禛都跟你说了……”
    “据说他的星占从未出过差错，你明知这次出海是大凶之运，为何还要逆天而行？”
    “小棠，”桑平静地望着路易斯，“我没想那么多。”
    只听哥哥的声音轻柔地流淌而出，“我只想接你回家，如此而已。”
    “桑……”路易斯的心瞬间揪起，他居然问了哥哥这样一个问题，真是很傻啊……
    “怎么都好，就算真的客死异乡，我也要再见你一面。”桑的话依旧波澜不惊，却带给路易斯极大的震撼，因为这也正是他的心声。
    但“客死异乡”的预言还是叫人心寒，路易斯远眺着土国那片仿佛笼罩了厚厚阴霾的土地，不禁道：“凯文准许我们登陆，一方面是想看鹬蚌相争，无论我们和雷蒙德胜负如何，他都可消去一块心头大患。而另一方面，他必定做好了万全准备，一旦我们登上了息壤山，就等于落入了他的牢笼，想脱身便难于登天。我们真的要依约前往吗？”
    “正因为要绝处逢生，所以我们需要带上四王子一起去。”桑道。
    “看来我想的没错。”一个声音不期然cha进来。
    兄弟循声回望，竟正是雷蒙德，骑着一匹俊美白马缓缓而来，踱到桑的另一侧停下。
    路易斯笑道：“呦，小王子今天不用陪伴两位公主谈情说爱吗？怎么有空来找我们玩。”
    雷蒙德满头黑雾，蹙了蹙眉，“管好你的嘴，少胡言乱语。”
    路易斯笑而不语。
    雷蒙德转而面向桑，“我明白，你之所以俘获了我却留着不杀，就是要把我带到凯文面前，看联盟军跟土军拼个你死我活，五合洲自乱阵脚，到时也许，你便不战而胜。”
    桑静静听着，神情依旧淡然，不见一丝波动。而后他微微摇头，“四王子如此猜度，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未免你再继续误会，我现在便放你和联盟军自行离去。”
    “等、等等！”雷蒙德大为意外，看着桑，有些哑口无言，“你……你究竟想要怎样！俘获联盟军的是你，释放联盟军的还是你？我不明白，你既然无心为难我，又为何决定带我一起上息壤山？”
    “因为，”桑的目色变得辽远，语气透出叹息，“也许，央军只有靠你的襄助，才能存活下来。”
    “什么？”雷蒙德和路易斯同时大惊。
    桑继续道：“我不知息壤山上有怎样的圈套，但我深知，既然那里会使阴阳五行之力失去效用，术法的力量难以为继，因而我们的战斗力都会折损大半。但你不一样，四王子，你有我们没有的武器。凭借它，我们的胜算才能更大一些。”
    “你是说……你要靠我帮忙？”雷蒙德被桑的话搞得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
    “是的，我之所以要带你去息壤山，并非要把你交到凯文手中送死，而是我们需要仰仗于你的力量，是我们有求于你。”
    实在太不可思议，一瞬间被押解的俘虏竟然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雷蒙德拧起眉心，“我有什么能力值得你们仰仗？”
    “世上独一无二的武器，”桑语中竟似在慨叹，“你的剑。”
    剑？雷蒙德解下腰间的佩剑，“这把剑？”
    路易斯这才看清了这把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剑，看到它的形制，不禁奇道：“这剑是央国之物？！”
    雷蒙德也早想知道这蓬莱剑的秘密，连忙问桑道：“你知道此剑的出处？”
    桑略微颔首，“此剑名‘蓬莱’，确属央国所有，剑的主人号‘清都山人’，是央国有名的侠士，只是如今……已不知所踪。”
    提到这里，桑的神情明显黯然了，他缓了缓继续道：“当年为平水患，山人倾一己之力用这把剑钉住了灵龙潜渊的龙尾，制服了兴风作浪的灵兽，保住了一方百姓的身命。从此蓬莱剑与灵龙一起消失，再没出现在央国。想不到，此剑竟会流落到五合洲。”
    雷蒙德想到“云海”中的灵龙，豁然开朗，“原来这剑还有如此传奇的身世，那位清都山人也是可敬之人，剑与主人本是气脉相通，难怪初入手时就感到剑上充溢着一团浩然正气。”
    “此剑神力无匹，难得四王子又能运用自如，实属与之有缘，望自珍重。”如付重托，桑语气深切。
    雷蒙德不知桑何以如此，却不由得郑重点头。
    路易斯能够想见这把蓬莱剑和那位清都山人都与桑有着莫大渊源，不然他怎会如此动情，继而陷入一种感怀神伤的追忆。
    哥哥有太多经历是他错过的，那些事情留下的伤疤恐怕一生也无法弭平。他不知从何劝慰，甚至连陪哥哥一起难过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
    错过了你最重要的前半生是我的错，后半生无论如何让我陪你一同见证吧，桑。
    山岗的风又猛烈起来，阴云在头顶聚拢，可仿佛在桑的周围，依旧是一派波平如镜。
    三人踱马下山，途中雷蒙德交代了此来的目的，是有一事相求，便是希望桑可以放联盟军所有人离开。
    桑并不意外，以雷蒙德的性情，定不会明知是虎口还带着兄弟往下跳。
    看到充朗与莱娜忍痛分别，雷蒙德终于决定不再为一己执着拖累大家一同受罪。他想通了，不是所有人都愿为正义献身，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生死，不是所有人都有翻天覆地的梦想。
    有些人，一茶一饭，一妻一儿，足矣。
    即使他们是军人，有义务为国而战，然而对于完全没有胜算的战争，谁都有权利说不。
    雷蒙德本以为这样的请求必定令桑十分为难，放联盟军离开无异于放虎归山，倘使这些将士他日卷土重来，央军再行围剿多少也要费一番心力。可是，桑依旧保持他一贯纤尘未染的神色，点头应允，他只说，若有必要，再战便是。
    雷蒙德不禁折服。
    这位大央之主已经带给他太多次的震撼，包括接下来的一段话——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给联盟军带来的创伤，但请你相信，在任何时候我都不愿看到因战争致使无辜者流血。该死的是我们这些统帅，将士和百姓们却代而受过，是我们对不起他们。央国有句古话，‘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我不希望五合洲将来变成一座无人的空岛，那样的结果根本不是胜利，而是罪孽。”
    雷蒙德忽的一笑，嘴角勾出一个美好的弧度，“你就这么有把握成为最后的赢家么？与凯文相争至少也是两败俱伤，而之后我若召回联盟军进攻央军，雪上加霜，到时可别后悔。”
    “如此说来，现下便已觉后悔。”桑打趣道。
    二人相视而笑，心中皆是畅然快哉。
    ……
    不久，雷蒙德下令召集了联盟军所有成员，乔与充朗带队站好准备接受四王子的指示，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此次任命并不是决定与央军鱼死网破，也不是回土国力抗凯文，而是，找到法空族人，尽心保护。还有最重要的是，雷蒙德居然不同行，依旧要随央军前往土国。
    “这是为什么？四王子为什么把我们支开一个人回去？”军中议论纷纭。
    “难道是央国人逼四王子答应了什么诡计？”充朗疑道。
    “放我们脱离他们的控制，对央国人没有好处。”乔却沉静地回应道，同时凝视着不远处雷蒙德毅然的神色，蓦然做出了睿智的判断，“四王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保住我们的命，才不让我们跟他一道回土国，而用去保护法空族为借口支开我们，以免衷心的将士们不肯离他而去。”
    “居然是这样！”充朗听后骤然激动起来，“四王子要我们走，而他一个人回去送死！”说着也顾不得军令，箭步冲出队伍。
    乔拦之不及，只得跟着追了过去。
    雷蒙德眼见充朗冲到他面前，痛心疾首地摇头道：“四王子，你别想就这样甩掉我们，我不走，死也不走！”
    雷蒙德一惊，“你说什么不走？这是军令！军令如山你都忘了么！”
    “我不管！我就是不能扔下你一个人不管！不能！”充朗拼命摇头反驳。
    场下的士兵看到主帅与将领争执起来，更加疑惑。
    “你……”雷蒙德又喜又怒又无奈。
    “充朗！”他扳住少年的肩膀，叫他冷静，“你不能扔下我，难道就能看着莱娜和她的族人被追杀？你忍心吗？”
    瞬间沉寂下来，充朗咬了咬牙。怎会让他遇上如此左右为难的事！
    “可是我是联盟军的一员，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的，因为我还记得，博斯科是为什么而死……”
    说到博斯科，雷蒙德的脸色瞬间一黯，心头宛如被利箭狠狠戳了一下。
    “博斯科说过，‘作为联盟军的成员，生而何惧，死亦何悲！’我们认定了，这辈子都是你的兵，生死相随！所以求你，不要抛弃我们！”充朗恳切地望着他的主帅。
    雷蒙德凄然一笑，揽过充朗的肩，用力捶了捶他的背，然后放开，面对他的眼睛，坚定道：“谁说要抛弃你们？回到凯文那里，我有办法自保，而你们呢？我是不想你们这么多人被他困死，所以才不让你们一同回去。走吧，去帮助法空族人脱困，同时，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你是说，你没有要抛弃我们？你还要我们等你回来？”充朗一脸纯真地反问，忽然又猛的摇头道，“不对，你一定是想让我安心才这么说的，我不能走，还是要跟你回土国！”
    雷蒙德无奈一笑，“别小孩子脾气了，立正！向后转！”
    充朗条件反射般照指令行事，背对了雷蒙德才发觉失策了，刚要转过身，后面的口令再度响起。
    “归队！”
    他身体一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局促不已。
    一旁一直没出声的乔会心一笑，拉起充朗不由分说便往队伍里拖过去。
    “哇！乔！快放开我！我不走，不走啊！”充朗边推着乔的手，边回头张望雷蒙德，一脸的委屈和不甘，如同受了欺负的小猫。
    雷蒙德苦笑着摇摇头，心里却十分安慰。纵然世情几多冷酷丑恶，总算还有愿为他两肋插刀的兄弟。是的，兄弟，他们并不是统帅和士兵的关系，而是一辈子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
    远处，路易斯望着逐渐远去的联盟军队伍，脚步未动，可心却早已随之飞远。
    他明白，雷蒙德并不是完全为了找一个借口支开他的战士才这么做，他是真心想要救助那群多灾多难的法空族人。他们什么也没做，却被无辜卷进动荡的洪流经受灭族的罹难，这不公平。然而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样了。
    纯粹因为道义与仁慈，雷蒙德尚且能够尽全力帮助法空族渡过难关，可他呢，他这个大央的棠王竟只能看着心爱的人置身水深火热而袖手旁观！
    吉吉，你会怪我吗……
    然而同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哥哥正在他身后望着他灰色的背影默默凝神。
    桑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所以无法不为之忧心。因为，分离并没有令弟弟淡忘那个异族女孩，反而使思念更笃。只怕终有一日这份感情会让他不由自主，不顾一切，不计后果……这正是桑最担心的事。
    所以，为了保护好你，我不能放你离开。
    小棠，你会恨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