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土塘国往生镇。
    经过屠杀与地动的洗礼，小镇满目疮痍，人迹无踪。
    然而在昔日神庙的旧址上，赫然拔地而起一座新的神庙，形制竟与先前的如出一辙。
    修建神庙的只有一人，名叫夏尔曼。
    她驱赶了所有肯尼思派来的帮工，坚持一个人完成建筑。数十日来，她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只专心致志盖她的新神庙。
    期间发生多次地动，几次将盖好的墙体再度震塌，她却始终锲而不舍，哪怕从头再盖，都不曾有一刻放弃。
    便是如此夜以继日，终于，在这一天，她即将把全部墙体粉饰完成。
    肯尼思不声不响走过来，站在一旁看她没命地劳作，也不阻止，因为阻止只会惹恼她，他已试过很多次。
    即使他有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她对神庙倾注如此多的感情，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杀掉了那个叫做塞缪的神使，而夏尔曼的灵魂却也跟着塞缪去了。从那一日开始，她便只剩下盖神庙这一件事可做，并且只能由她自己完成，旁人都不可插手。因为昔时的神庙里有她最难释怀的记忆，她想找回那些过往，哪怕那个曾经一起谈笑风生的人已经不在。
    那个神使究竟有哪点好，竟值得她铭记至斯，肯尼思无奈地想。
    他一边看着夏尔曼一刷刷粉饰墙壁，一边道：“你知道吗，三公主，原来我们信仰着的神真的存在。并且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能够将千万人瞬间从山上转移到山下。是的，你没听错，她把我们和央国人统统赶下了息壤山，她，我们的大地之母。”
    对于这些话，夏尔曼就如同失聪一般毫无反应，依旧不声不响做着手里的活儿。
    “可是我真不明白，她既然存在，为什么当日没从我手中救出神庙里的人。那些人每日匍匐在她脚下，充满虔敬地叩拜，居然一点用都没有。”肯尼思悠然道，充满嘲讽的意味。
    夏尔曼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顿，目光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复又继续刷墙。
    “大地之母似乎更偏心央国人一些，”即便得不到回应，肯尼思依旧继续说道，“她将凯文的血咒石甲毁去，致使他失去了杀死羲帝的大好机会。如今央军遭受重创，羲帝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旋即全力出击，失去息壤山庇佑的凯文，性命恐将很难保全。”
    对肯尼思的诉说，夏尔曼完全不作理会，神庙墙面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即将粉刷完毕。
    肯尼思顿了顿，见她仍是没有反应，忽然道：“你说，我要不要在这时推波助澜一下？”
    夏尔曼蓦地浑身一僵。
    肯尼思意料之中地微笑起来，他知道这么说一定会让她震撼。
    “你没听错，三公主。”他来到她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亲昵道，“就只差这一步，凯文便会万劫不复。即使雷蒙德不杀他，当他一无所有，无可奈何的时候，骄傲如他，也决计不会选择苟活于世。所以我真的很想送他一程，因为说实在的，我已经有那么一点点，等不及了。”
    夏尔曼反身看向他，质问的目光。
    无论如何，她已经愿意理睬他，这一回合便是他赢，欢喜得他迫不及待把一切说给她听，“你还不知道吧三公主，卡宁死了，被凯文和雷蒙德联手玩弄致死，那可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啊。兄弟阋墙，自相残杀，世上竟有如此有趣的事发生。”
    “你说什么！”夏尔曼激动得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你说卡宁怎么了！”
    肯尼思无奈地摇摇头，“三公主，不要为这点小事伤神，后面还有很多好戏，凯文、雷蒙德，一个都少不了。而待到他们都死去，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回到那片紫色的花海，去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为什么？”夏尔曼仿佛从未将他看清一样地看着他，“为什么要看着他们死！连凯文也不例外？你不是一直都在辅佐他成为五合洲的霸主吗？为什么现在要倒打一耙？你究竟居心何在！”
    “我想了很久，该不该把真相告诉给你，现在我想通了，真心爱一个人，便应与她坦诚相见。”肯尼思双目明朗而含情，望着夏尔曼道，“真相便是，我并非土国人，而是来自那片被土国王室阴谋践踏过的土地。我的父母亲人……都在那场宫闱动乱中离我而去，我忍辱负重来到土王身边，怂恿他入侵水沙国，夺犬异化术’、展开‘紫夜行动’等等，以及后来，在凯文那里一样助纣为虐，就是为着有朝一日可以看到土国王室土崩瓦解，以最痛苦的自相残杀的方式……而如今的情形，已离我的期许相去不远。”
    “难道说……”想到那场由土王一手导演的宫斗，木国国王与王弟鹬蚌相争，最后土王却下令在其两败俱伤之际将其尽数消灭……夏尔曼语气变得艰难，“你是……木国人？”
    肯尼思释然地望着她，“不仅如此，我还是弗兰西斯唯一的学生，他在世时我便已学会‘异化术’，因而凭借一身土术蒙混过关，让所有人以为我是地地道道的土国人。我不奢求谅解与宽宥，你若恨便恨下去，毕竟恨也是一种很深的感情……”
    他的话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她咬牙吼道。
    “我做不到。”他坦诚得犹如晶莹剔透的冰雪，“你对我而言，胜过一切。”
    夏尔曼彻底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被爱也可以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
    她望着他，看到他的眼中只有她，忽而心头闪过一瞬间的感动——也许你也曾恨我，恨我为什么要让你于心不忍。对吗……
    ……
    果不其然，正如肯尼思预料的一样，接下来短暂的几日里，凯文已被逼到穷途末路。尽管如此，他却不曾准备逃往别处躲避围剿，而是举全军之力死守王畿。
    也许在大地之母弃他不顾的那刻起，他就已然料到自己会有今日的结局。面对四面八方的进攻，他都泰然自处。
    当大央之主率军攻进土国王宫大殿时，看到凯文正襟危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他问，你为何不逃。
    凯文淡淡一笑，逃，一无所有，留下，作为千古第一人的五合之主。
    桑默然不语。终于，良久，他抬起锋锐如电的双眸，说道：“为一己称霸，残害无数百姓凝聚血咒，纵然有一统河山的抱负，我思来想去，仍是无法苟同此般行径。”
    凯文轻蔑一笑，“那么你呢，大央之主，在你的争霸之路上，乃至如今进犯我五合洲，铁蹄之下的亡魂又比我少得了多少？”
    桑缓缓摇头，“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自一统大央到今日来此收服五合洲，我未曾一刻行履邪径，只求折损一人功德换取天下百年太平，亦已觉罪孽深重。而你，却如何能够全无愧意，反来振振有词？”
    一旁率领联盟军同来的雷蒙德此时终于出声道：“凯文，你根本不配拿桑与你相提并论。从你对卡宁痛下毒手的一刻起，莫要说枉为人君，更甚至枉生为人！卡宁的仇，我不能不报！”
    凯文望着雷蒙德的眉眼，忽而出神，记忆深处闪过一些斑驳的画面，那是小的时候，他带着弟弟妹妹在王宫四处玩耍，小家伙们牵着他的手，扯着他的衣角，嬉笑着唤他哥哥，哥哥……
    “卡宁……夏尔曼……雷蒙德……”回转思绪，他抬起暗淡的双眸投向弟弟，幽念道，“只可惜，一切，无法重新来过……”
    此后，在央军施放的摩诃蛊剧烈的爆裂声中，最终的交战开始了。
    很快，土国王宫化成一片火海。
    火海中的土军开始还在奋力挣扎护主，然而不多时便被脑中传来的一阵剧痛纷纷击倒，颓然就地，头颅碎裂，鲜血迸溅……
    偏殿侧门隐匿着的肯尼思嘴角微微上扬，指尖正落在如意芯引爆器的按钮上。
    “大王子，我说过要来送你一程，今天终于兑现了承诺，我很高兴。最后祝你，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