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凯文的死并未让桑的心情有一丝起色。
    原本他来五合洲的目的只是为了接回弟弟，占领这片土地的想法都是后来世事变迁的结果。可如今，他的本意却恐怕难以实现了。至亲的弟弟，他世上唯一的亲人，最深切的牵挂，竟被宣布伤重不治。
    太医署的人跪了一地，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恳请宽恕。
    “棠王殿下已回天乏术。内脏尽皆碎裂，外伤也仅能依靠摩尼珠浸润过的清水擦拭，抑制过快的失血，然而依此情形，最多不超过三日，脏腑都将全部衰竭，便是到了命尽终时……”这是太医署最后的诊断，让所有人徒呼奈何。
    生命的最后时刻，桑屏退了其他人，与安一同守在路易斯榻边。
    “为什么会这样啊，桑……我们才刚刚找到小棠而已，还没来得及带他回家看看……在异国他乡，他怎么就要离开我们了……我不要，不要这么快失去他呀……”安无助地落泪。
    桑怔怔望着路易斯全无血色的脸庞，很久很久，忽然说道：“如果我找到他以后便即刻返回大央，他此刻还会有说有笑……”
    他深吸一口气，蹙眉，目色幽如深渊，“如此，莫不是在用小棠的性命，换取五合洲王权？我究竟在做什么……究竟做了什么……”
    安伸手覆住桑紧握的拳，劝道：“这样的结果没人料想得到，所以什么都不要想了，我们回家好不好？至少让小棠回到故土……在属于我们的土地里……安息……”
    桑沉吟不语，攥起弟弟的手，用力握了握，依旧无法接受亲人要逝去的事实。
    “小棠，哥哥欠你的，你甘心就这样离开，而不活下来找我讨还么？”桑在心底发出沉重的呼唤。
    这时，屋内的寂静被叩门声打破，随后便听侍卫来报：“禀陛下，外面有位女子求见。”
    ……
    睡榻上的路易斯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又不知在何时，黢黑的脑海中蓦然闯入五道不同颜色的光芒。金青赤白黑五色，从五个方向聚拢而来汇成一个圆环，齿轮一般缓缓旋转。
    “这是……”路易斯头痛欲裂，朦胧中眼睁一线，一抹忧伤的紫色在眼前一闪而逝，随即便再无力气，重又陷入深重的昏迷……
    紫眸的女孩一个人，独自行走在无边的大地。从城镇到荒野，从山间到水湄……每一条路上仿佛都还存有她昔时的影子，在并不久远的曾经，她也曾无忧无虑地欢笑，肆无忌惮地嬉闹……
    寻寻觅觅，凭着记忆，她找到了与那个臭乞丐初识的街道。那时，他就懒洋洋躺在路中央睡午觉，还埋怨她挡住了他的阳光。这命运的初识匆匆而过，却展开了后来的漫漫长卷风雨同舟。
    不肯停步，不知又走了多久，金黄色的沙海绵延到了脚下，她遥遥望见了远处的古堡监狱。在这片郊外的荒漠中，她从天而降砸在他身上，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从此斗嘴斗气便成了家常便饭。如今想来，是怎样伟大的力量让他们得以在此相遇，她竟从此再也无法选择与他形同陌路，难道，这就是老人们口中所说的“天意”和“因缘”吗……这辈子会遇到什么人，是爱是恨，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又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她回到了土国王宫，看到了被付之一炬的断壁残垣。转到西北角的后门，这里曾经竖立着一座母神石像，如今……她望着地上焦黑的碎石，顿感人世的悲哀，一切美好的东西终将湮灭在无尽的时空，无论它们曾经怎样盛极一时，也逃不过无常的宿命，总归雨打风吹去。
    可是在这里，她还记得，他装死骗她承诺，当着母神神像的面，承诺她愿意为他而死。原来在最初的瞬间，她便如此愚蠢地让自己一语成谶。母神啊，那时您一定听到了是不是，所以您才要极力扭转乾坤帮我活下来，只可惜我太不争气，终究还是辜负了您的殷望……
    她不禁想起了母神的话。
    就在当日她于神龛前努力祈祷路易斯平安无事的时候，大地之母悄然现身。
    “母神！”吉吉惊讶道，“您真的听到了我的心事？您会保佑他活下来对不对？”
    “对不起，吉吉……”母神有些迟疑，无奈道，“我本不该来告诉你这些，怕你伤心，却又怕你若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会一生不安。”
    “什么最后一面？”吉吉心中一沉，颤抖着紫眸问道，“他，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母神便将息壤山上发生的一切说给她听，最后告知她，路易斯伤重，已然回天乏术。她也没有办法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送吉吉去见他最后一面。
    “不可能，母神！您是母神啊！如果连您都无法救一个人，那么我们人类的希望又在哪里！求您大慈大悲，不要放弃他！”吉吉拼命争取，恳求道。
    “我曾告诉过你，神也有做不到的事，宝贝吉吉。人类的祸福皆由其所造业缘而注定，神无力干涉。”母神飘然来到吉吉面前，手轻轻落在她的肩头抚慰，“而我也并不是人类要仰赖的希望，真正的希望只存于人类心中，看不见摸不着，却有着至为强大的力量。靠着它，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不至于绝望，惟其如此，人类才有在苦难世间生存下去的勇气。”
    “我想要你代我活下去，将希望之光播撒给来世更多的人。纵使五合洲不在了，整个人类也需要有最后一丝良善的希望赖以为继……”大地之母的手在吉吉肩头紧了紧，殷切嘱托道。
    “母神，您……您要走了？”
    “是，我寿数将尽，又因授你五合转轮环而干预了你的命运，以致违反天道，因而时日无多……”
    “您为了我……”吉吉又震惊又悲伤，“为了让我活下去，继承神位，您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可我……却一无所成，一无是处……最后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啊……”
    “宝贝吉吉，若你现在改变主意，还为时不晚。”大地之母的紫眸中闪烁着期待的光亮，美丽而凝重，“当五合洲陆沉之时，息壤山会脱离地脉，飞升至空界。在那时，只要你愿意，便可登上山巅，随神山一并远离尘世，成为下一任的大地之母。”
    吉吉怔然看着母神，良久，轻声道：“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吗？”
    母神哀怜地点点头，“你活下来，就是五合洲最后的希望之种。也许在后世的某一天，天道循环，你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五合洲诞生，投生在那里的依旧会有你的亲人，朋友……到那时，用你的良善引导整个五合洲民走上正途，不再重蹈分崩离析，生灵涂炭的覆辙。”
    “原来，这就是我活下去的意义……为了来世，一个若有似无的希望……”吉吉垂下眉眼，顿感心灰意冷，“对不起，母神，我终究要辜负您的错爱……因为，我并不想一个人活下去，承受千万年的孤寂，而是想在这个世界里，和我爱着的人们一同快乐地生活就够了……”
    吉吉长吸一口气，抬眼对视着大地之母的紫睛，“爷爷去了……炽莱也走了……您说过凡是我爱的人都会一个个离我而去。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宁愿陪他们同行往生之路，也好过独自忍受世间最痛的生离之苦！”
    作为神，也许永远无法认同人的感情。在神看来，人总是会为了放不下的执着而因小失大。而我们的大地之母，却恍然在吉吉纯澈的紫眸中读懂了她的心情，明白了她放不下的东西远不像神想象中的无足轻重。那才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吧……
    “母神，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救活路易斯，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承诺过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决不食言！”吉吉蓦地跪倒在大地之母脚下，十指交握，竭诚哀求。
    母神沉默许久，最终伸出柔软的双手将吉吉扶起，慨然叹道：“神一旦有了人的感情就不再是神，真正的神要绝对的无私忘情……在我将五合转轮环加诸你身时，我便已不配再履神职，是我的私欲使你——我的宝贝吉吉承受了也许本不该有的痛苦……可我去后，失去了神明监督的世界，人们将再无顾忌。到时乃至天下大乱，却又不知谁可以横空出世，使天地重序……”
    ……
    一阵突如其来的地动打断了吉吉的思绪，呼叫声四起，人群逃散，吉吉也跟着跑到广场中央避难。待地动渐止，人们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喘了口气。
    有被震落的砖墙砸中的不幸者负伤求救，吉吉奔过去想要帮忙，见一男一女比她先一步到达，奋力搬开砸人的巨石，与周围的人一起将伤者从废墟中抬了出来。随后，二人又迅速帮忙包扎止血，伤者的亲人感激涕零，连声道谢。
    吉吉见到故人心中温暖。
    “米歇尔，雷蒙德哥哥。”她微微一笑，唤道。
    二人一见，甚是惊喜，连忙迎上前来。
    “吉吉，好久不见！”米歇尔拉起她的手，“听说是你救了路易斯，却为什么要匆匆离开呢，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的……我只是……”垂下眉眼，吉吉抿嘴强笑了一下，“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来过。”
    “傻丫头，真的要一辈子不见么？舍得么？”
    吉吉不知如何回答，转而问道：“他还好吗？”
    雷蒙德道：“听桑说，他还没有醒转，不过还好已无性命之忧。”
    “嗯……”吉吉终于放下心中大石，望着眼前患难与共的一对璧人终于可以执手相伴，十分替他们高兴。只是又想到五合洲即将陆沉的命运，美好的姻缘终将被死亡扼杀，便又不禁伤怀。
    米歇尔见吉吉神情有异，轻声问道：“怎么了，吉吉，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米歇尔，雷蒙德哥哥，如果，我是说如果，不久我们都将离开这个人世，在最后的时日里，你们会去做些什么？”
    米歇尔和雷蒙德相视而笑。
    “我们想过了，”雷蒙德道，“五合洲遍布的灾殃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日，如今息壤山也震动频繁，连神明也不再眷顾我们，因此我们也许真的很快就要永别，这样就更加要珍惜最后的时日。”
    米歇尔于是把他们的决定告诉给吉吉，“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并肩走过许多土地，去看那些从没看过的风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这样，朝夕相伴，走走停停，欣赏着每一个日升月落，不将光阴虚掷，直到天倾地陷也再无遗憾。”
    “多好啊，多好……”吉吉激动道，除了“好”字，不知再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的欣羡。
    或许这也正是她所向往的日子，是每个好姑娘所向往的日子。
    她忽然想到那片遥远的央国北疆草原——百里思青，他曾说过要带她去那里过无忧无虑的日子……苍鹰唳空，马蹄萧萧，碧野云动，天辽地宁……多好啊，多好……只可惜，她无福消受。
    她别过脸颊，拭去眼角的一滴泪，依旧回头笑颜如花地面对挚友。
    原来雷蒙德和米歇尔此番出行是为寻夏尔曼的踪迹，此前二人已打探到有人在往生镇见过很像她的女子，便决定前往一探。
    吉吉随行而去，然而在凋零的小镇里，他们未能见到夏尔曼，甚至未能见到一个人。
    自从肯尼思下令屠杀了镇上所有人，这里便成为一座死城，偶有路人经过也都被笼罩着的灰霾煞气所吓，不敢多做停留。
    仿佛有无数死灵盘桓不去，入夜的风吹进镇子里，带来刺骨的寒冷。风声好似呜咽，令人闻之心悸。
    三人走到神庙的位置，看着满地的瓦砾，雷蒙德思量道：“看到夏尔曼的人说她曾在这里修筑神庙，可如今情形，神庙却还是一片废墟。是那人看错，夏尔曼根本没有来过，还是……神庙发生了什么变故？”
    米歇尔拾起地上一块砖石，拂去上面的落尘，断言道：“神庙确实曾经被修葺过，你们看这上面的涂料还是崭新的，是被人刚刷上去的样子。”
    “那……何以又再度坍塌？是地动，还是……”雷蒙德蹙眉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夜色，忧道，“夏尔曼又去了哪里……”
    “雷蒙德哥哥，给你。”蓦地，一面莲花边银镜递到面前，雷蒙德回头看去，原来是吉吉，递过来的正是那面可以窥测今古的涅槃镜。
    “用它就可以看到神庙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就能找到三公主的下落。”吉吉道。
    雷蒙德迟疑地接过了宝镜，此刻的他既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他隐约感到在这片死地里不会有好事发生。
    术法注入，宝镜开启，不久前的画面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