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冥歌

待所有人走后，路易斯也再没能睡着。五合洲的噩耗来得过于突兀而迅疾，让人来不及招架。
    雷蒙德选择留下来直面死亡的阴影，为求作为五合洲的一员坦荡谢世。而身为法空族长的她呢，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她的族人吧。
    他真想现在就捉住她，锁住双脚关进暗室哪都不让她去，直到他们启程返航的那天绑上她一起漂洋过海。可是，他不能。他甚至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想得愈发烦闷，他起身套上件衣裳，推门出了屋子。
    院落里夜深人静，虫鸣不起，风过无声。唯有万顷夜空中一条纵贯周天的银汉，洒下金屑一般的繁星，疏密有致地布满了夜幕，壮阔得令人震撼。
    路易斯深深吸了口气，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出几步，却隐约看到不远处水车边仿佛有个人影。水车缓缓旋转，荡漾起粼粼波光，反射到那人身上，纯白如月。
    水塘边是一张石桌几张石椅，太史禛借着水面的微光低头绘制星图，时而抬头仰望星空寻找新的星辰，如此周而复始，不休不眠。
    过于专注了，直到有人坐在他身边才猛然惊觉。
    “是你？”他有些错愕地看着路易斯。
    “大半夜不睡觉，在摆弄什么？”路易斯探头过去，只见石桌上是张极为繁复的星图，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一片的圈圈点点，还用娟秀的小字标记了各个星宿的名称、亮度、位置等信息。
    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位太史大人了，视线从星图移到他脸上，笑道：“我叫你再好好研究一下这些星星，也就随口一说，你还真听话啊？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偶尔失手个一次半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你说的，星象陡变前所未有，你又为之奈何。我那是逗你玩儿的，你可用不着为了我那两句闲话为难自己啊，禛禛。”
    “我……不是为了你！”太史禛皱了皱眉，轻斥一句，转而艰难道，“还有……你刚刚……叫我什么！”
    路易斯被问得一愣，转念一想，噗地笑出声来，“原来你介意这个！我听安这么叫你，想必是你们私下的昵称，这里现在又没有外人，何必那么生分，哦？禛禛？”
    黑如夜空的双眸凝出一缕幽怨，太史禛在宽大的袍袖里缓缓捏紧了拳，“……不可胡乱称呼！”
    路易斯却不理他“可”与“不可”，只觉他羞恼的样子甚是可爱，便不禁看着他抿嘴微笑。
    太史禛面对那样注视的目光，竟不由得脸上一烫，连忙扭头闪开。
    这时，路易斯伸手将随身带着的摩尼珠放在他手边。
    珠子释放着温润而明亮的白光，映在那清寂如天人的少年眼中，一瞬间扣紧了少年的心神。
    他转眼呆呆望着路易斯。
    路易斯依旧笑意盈盈，瞟了眼旁边水塘的波光道：“借这么点光怎么画图？也不怕把眼睛看瞎了。这珠子虽不比灯火明亮，但好歹方便携带，送你了。”
    太史禛垂头盯着摩尼珠，半晌没言语。
    路易斯以为人家反感他的人也连同反感他的礼物，于是不想要，正在考虑如何拒绝。却忽然听到他细微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路易斯顿时心花怒放，“不客气不客气，你喜欢就好！”
    太史禛还在脸红，“……你的伤势刚刚好转，还需静养，不宜多动，况且夜里霜寒露重……”
    “我知道你想劝我回去休息，可有些事情很烦，睡也睡不着。”
    太史禛见他眉间微蹙，凝神陷入沉思的样子，忽然便觉心头一揪，原本不善与人交流的他竟主动问道：“什么事……烦心……”
    “鸿雁长飞光不度……山长水阔知何处……”他痴痴说着，根本没指望身边的人能明白，叹口气道，“算了不说了，你不用理我，我在这坐一会儿就好。”
    太史禛心弦一颤，眸光暗淡了，低垂着声音道：“你在想那个法空族的女子吧……”
    路易斯大惊，不会这么邪门吧，这个太史大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干笑两声，也有些羞涩，“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有些担心罢了。”
    太史禛看了他一眼，更显一分失落。
    路易斯发觉这位太史大人仿佛突然不开心了，不明所以，只得岔开话题道：“别光说我，说说你吧禛禛，你和我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在央国怎样一路惩奸除恶，最后又如何穿越幻海来到五合洲？”
    太史禛垂下了深远的眸子，半晌，摇头微叹道：“那些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闻之神伤的故事，你不会喜欢听。”
    “怎么大家都不愿提及？每次问桑，他也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不忍再问，如今你也……”
    “因为这一路行来，有很多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世……乃至于今，也只剩我一人，最无用的一人，尚堪随他远行。”
    路易斯连忙道：“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这么厉害，桑有你辅佐是他的福气。”
    太史禛惨淡一笑，“你不明白。”
    路易斯微微一叹，眸色变得幽深，“不，我能明白，那些比亲人还要亲的挚友……在血腥征途上，一个个离你们而去。因此，你们的身上负载着他们所有人的灵魂，很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太史禛听着，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摩尼珠。
    路易斯续道：“我一直不解，在桑出海前，我已把土王预谋走出五合洲占领央国的野心告诉给他，他也并无多大反应，可不久后，他却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此番登陆五合洲，必使其上生民彻底臣服，无论用何种手段……何以在短短几个月中他便心意陡转？想必是经受了很深重的打击，也与失去挚友的事不无干系吧。”
    听到这，太史禛心绪起伏，连带着呼吸都不如以往平顺，勉强发出声音，“……他始终觉得，因为自己的一念之仁，害得挚友送了性命……故而在那之后，他便决定不再对任何异己姑息纵容，定要将危险的萌芽悉数扼杀，以保亲友万全。”
    路易斯这才了然，点头道：“这就对了，否则我记忆中的桑绝不是主动引战的人，原来是不想重蹈覆辙。”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伴着追忆，太史禛幽幽吟念，抬眼望向灿然星野，眼里是极深极远的情愫。
    路易斯不忍见他如此伤怀，索性说些旁的，“听说天上的星和地上的人两相对应，可是我的星在哪，我怎么不认识，你指给我看。”
    太史禛回眸看他，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抱歉，无关紧要的人，星宿里没有他的位置。”
    “无……”路易斯窘然，反问道，“那什么样的人，才有关紧要？”
    太史禛想了想，忽然朝着星空伸出左手，张开修长的五指，找准了紫薇垣的方向，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指尖在夜色中划出淡淡的五道青光，随即紫薇垣里的星辰便被他径直摆放到了眼前。
    路易斯目瞪口呆，这个太史大人居然强大到可以手摘星辰？！
    他猛然抬头再看看天，这才舒了口气，那些星星都还在，原来是移形换影的术法。
    “明亮却柔和，不咄咄逼人，这颗就是帝星，代表桑。”太史禛轻轻指点眼前那颗紫微星，而后指尖微一勾动，周围的星宿便环绕紫微星旋转起来，“所有星辰都拱卫着它，而它岿然不动。”
    路易斯望着眼前的星光熠熠，感到心旷神怡，侧过头问太史禛：“那你呢，你是哪一颗？”
    太史禛暗觉好笑，哪有人会脸皮厚到认为自己德配三光，硬扯一颗星说是自己的。
    路易斯见他不睬，便不再问，却转而沉淀了语气，缓缓道：“无论是哪一颗，都请不要离开桑。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拜托你倾力襄助他，成为大央的一代英主。”
    “你……”突然明白了什么，太史禛骤然凝望着他，“真的……决定了？”
    他微微垂下头，眼中星光寥落，“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这就是我不得不给出的答案。”
    太史禛默然望着他，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想再多看上一眼而已。
    “我知道她来过，在昏睡中我隐约见到过她的眼睛，那紫色我再熟悉不过。而她的去向，桑也一定会查明，所以你一定知道她身在何处，对不对？”路易斯问道。
    “是，我知道……”太史禛神情有些恍惚，声音缥缈似云烟，“然而，我若告诉你，你就要离去，像他们一样……一去，也许，永不复还……”
    路易斯微微垂下了头，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太史禛的顾虑很可能就是最终的结局。他若找到了她，便不会再放手，等待着他的就只有随着五合洲一同陆沉的命运。所以他有些不敢去看他，怕看到他眼中的黯然神伤。
    那一次又一次上演的别离，已在太史禛心头刻下一道又一道深痕。而如今他却要明知故犯，再亲手刻下这一道，并且告诉他：你要忍受。
    何其残忍……
    太史禛垂眉看着手中光华青白的摩尼珠，宛如看着一件遗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