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天色渐渐灰暗，傍晚时分，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族人满载而归，兴高采烈地高声谈笑。
    “小汐姐姐，你看，药汁一滴不剩，他全喝光了。”静童跑进木屋，短发上沾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他一边炫耀手里空空的粗陶碗，一边稚气地吹落挂在葛衣上的松针。
    “静童真有办法。看见哥哥病情好转，姜雨是不是很高兴啊？”找了块干净的葛布，叶汐帮他擦干头发。
    “姜雨姐姐还没回来呢。”静童跪坐在桐木几旁，拨弄着菘蓝和荩草，乖乖任由叶汐把他的头发擦成乱蓬蓬的一堆。
    木屋外，闪电劈裂暗夜，落叶漫天飞扬。
    雨滴落在树叶上，密集的沙沙声不断催促着姜雨。她想走快一点，可是草履沾了泥水，又湿又滑。心急如焚的时候，树间横生的枝条偏偏又勾住了背上装满野果的竹篓。用力拉扯下，树枝断开，她也摔倒在落叶中，好不容易采来的果子散落一地。
    四周漆黑，火石沾了水，怎么也打不着。姜雨突然想起她爹眼尾的笑纹，想起和姜晚第一次采野果时迷路的慌乱。一段段回忆在心中划开狭长的伤口，稍一触碰就缓缓渗出血来。眼泪，不知不觉滴落。
    “哭什么？哭也不会有人来帮你。”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姜雨摸索着捡拾滚落的野果。
    惊雷炸响，树枝仿佛经不住林间回荡的隆隆雷声，咔嚓断裂，重重压在灌木丛上。一个黑色身影随之坠落在姜雨眼前，血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闪电忽明忽暗，倒伏在地的男子一动不动，湿湿的发丝粘在脸颊上。他的手无力地搭在腹部，血从指缝中流出来，混着雨水，在左臂留下淡淡的血痕。
    姜雨一度惊慌失措，冷静之后，立刻拉起几根低矮的藤蔓，绑在树间，又用硕大的树叶覆在树藤上。一切刚刚就绪，雨水就瓢泼而下。
    挪开他的手，姜雨拧干葛布，按压在伤口上。她记得族长曾经这么帮阿晓止血。很快，血浸透了葛布。手微微发抖，她很怕，怕他就这么死了，像她爹一样，渐渐冰冷。
    渐渐的，雨停了，风还带着湿意。男子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只是依然没有苏醒。
    “穿过这片树林，回到族里，汐姐姐就可以救你了。”姜雨用树枝和藤蔓结成拖架，拉着他吃力前行。
    拨开树藤，神火堆光芒暗淡，姜雨看见两个族长迎面而来。姬轩辕走近，不可置信地盯着她，随即和易宸一起查看男子的伤势。神火堆边严阵以待的族人见此情形，立刻涌了过来。
    “终于抓到他了！小雨，你真行，可以为青长老报仇了！”姜晓溺爱地揉了揉姜雨的短发。
    “为爹报仇？”姜雨喃喃自语，转身看向拖架上的男子。火光照亮了他亚麻色的头发和玄色衣袍，前夜与族长激战的黑衣身影倏然清晰！竹篓从肩上滑落，她呆立原地。
    族人越来越多，赞许一片。可姜雨明白，她并不是族人口中那个充满勇气、擒住杀父仇人的女子，而是错将仇人带回族中医治的傻瓜。紧紧握着骨刀，她目不交睫地盯着族人将戥抬进药庐。
    “总有一天，我会做完今天该做的事，为爹报仇！”她握紧骨刀，神火的光芒中，殷红的血迹更加醒目。
    身体像在熊熊烈火中煎熬，疼痛无法舒缓，戥慢慢睁开眼睛。屋内药香淡淡，朦胧的光线在木墙上跳动。他躺在软榻上，腹部的伤口已经敷了药。
    屋外，脚步声近，易宸和姬轩辕推门而入。戥挣扎着想起身迎战，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你有伤在身，还是省点力气吧！看到那些草了么？”姬轩辕坐在软榻边，抬眼笑看几株布成八卦形的蓍草。它们悬浮在戥的上方，离地大约一米。
    “这是羲和拿手的定身术，专门给你‘养伤’用的。”姬轩辕俯身在戥耳边低声戏谑。
    “别白费力气了。”戥的眼神很淡漠，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你来自云星，为天使之发效命？”自从看到悬月水晶，易宸就一直很疑惑。戥若是飞翼，为什么会辅佐蚩尤？如果不是，他的暗隐力量水晶又该如何解释？
    戥漠然，索性闭上双眼，置之不理。他的沉默早在易宸和姬轩辕的意料之中，俩人没有急于逼问，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木屋。
    临近中午，木门缓缓打开，又轻轻关上。陶碗在木托盘上轻轻磕出细微的咔哒声。来人脚步很轻，似乎刻意屏住呼吸。
    戥闭着眼睛，静观其变。来人将托盘置于桐木几上，立在软榻边，久久没有动静。
    “你想怎样？”戥慢慢睁开眼睛。榻边，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正低头盯着他，眼中满是恨意。
    “杀了你，为爹报仇！”微微的惧意一闪而过，姜雨握着骨刀的双手微微颤抖，“要不是你，阳长老和姜丘怎么会用蓝焰石杀了我爹？”她压低声音，生怕门外有人听见。在她看来，族长似乎并不想杀他。
    “看到那些蓍草了么？有它们的保护，你连我的头发都碰不到。想杀我？除非……你能破羲和的蓍草阵。”戥淡然开口，目光落在姜雨的眉目之间。
    著草阵？该怎么破解？报仇为什么这么难！姜雨黯然伸手，指尖轻轻触碰之下，蓍草的光芒竟渐渐变淡，飘然而落。她愣了愣，握紧骨刀，直刺戥的咽喉。
    戥起身抓住姜雨的手腕，反剪在身后，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没有你，我不会这么快摆脱羲和的定身术。你是来杀我，还是……救我？”
    他的呼吸、心跳，还有手腕上的力道，第一次和陌生男子如此接近，而且还是最憎恶的人。姜雨很恨自己，一次次犯错，错到竟然被他钳制。羞愤交织成无声的抵抗，她狠狠咬住戥的手臂。
    戥有些错愕，长久以来的无数搏杀令他在潜意识中觉得只有武器才是要防备的。他慌乱地推开她，踉跄着退到门边，背抵木门，轻轻调息。姜雨捡起地上的骨刀，再一次袭来。戥挥臂挡开，随之在她背上轻轻一击。姜雨身体一软，昏倒在地。
    轻轻拉开木门，戥勉力跃上树枝，在林中穿行。渐渐地，伤口疼得麻木了，眼前的苍翠古木越来越模糊。他再也无力支撑，从高处坠下，落在林间厚厚的枯叶中。
    朦朦胧胧的人影从林中缓缓走出——灰衣、银发。
    “族长……”戥喃喃低语，撑着树干，挣扎起身。
    一道青灰色的光芒劈过幽暗的林间。
    易宸和姬轩辕赶到时，只见戥缓缓倒在草丛中，奄奄一息，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远处，蒙面人灰蓝色的双眸冷漠注视着。很快，他身形一闪，踪迹全无。
    北林药庐里，叶汐小心翼翼地揭开戥背上的黑衣，狭长的伤口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腰际。
    “原以为可以跟着戥找到蚩尤，没想到……”姬轩辕懊恼地自言自语。他和易宸料到姜雨会来杀戥，就下了极易破解的定身咒，故意让姜雨放走戥，可万万没想到蚩尤竟会痛下杀手。
    “这是什么？”叶汐轻轻按压伤口边缘，一块细小的银色菱状水晶露了出来。
    “像是汲取暗隐力量的水晶碎片。”易宸很诧异。墨心水晶该由暗隐力量集粹成形，可这枚碎片却是直接刺入戥的脊背，而且不是黑色悬月水晶。
    水晶被轻轻取出，戥猛然睁开眼睛，空洞地盯着药庐的竹墙，少顷又陷入昏迷。自始至终，他都没哼一声，只是涔涔的汗水浸透了玄色衣袍。
    草药疗伤耗费时日,无疑会增加戥的痛苦。于是，日落之后，易宸驾貔貅送他回幽山岩洞，借助幽冥虫疗伤。
    岩洞入口满是零落的碎石，更显狭小。易宸扶戥侧卧在岩壁边，数十根幽冥虫线轻旋而落，覆在伤口上。
    岩洞里没有一丝月光，易宸静静倚在巨石边。戥身上的幽冥虫线渐渐由深蓝变成灰白，悄然滑落。之后，更多的幽冥虫自岩顶飘落，将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他的体内。子夜时，背上那道深深的伤口已然变成一线绯色的印痕。戥蓦然皱眉，手指微微动了动，吃力地睁开双眼。
    “最好别动，你还没完全复原。”见他扶着岩石艰难起身，易宸好意提醒。可戥的双眸很茫然，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踉跄着走到岩洞尽头，倾尽全力推开巨石，失神地走进空无一人的村落。
    明月清照，风吹过戥的脸颊。他轻轻摸着蕨塔的叶蔓，像在触碰一段遥远而痛苦的回忆，浸透血液的绝望与怆然凝在他冰蓝的双眸中。血，顺着玄色衣袍，滴落在长满菘蓝和荩草的土地上。
    “不……不要……”他含糊地喃喃低语，跪倒在日晷石台前。颤抖的手抓起地上的泥土，想要紧紧握住，却只能无力地看它从指缝中漏出，飘散在夜风中。月色凄然地倾泻在戥的双肩，山风呜咽，亚麻色的发丝在额前拂动，遮住了双眸。他起身，步履凌乱地走向漆黑一片的森林。
    为免伤势加剧，易宸及时出手打晕他，带回药庐。
    软榻上，玄色衣袍沾了尘土和血迹，戥昏睡着，双眉紧蹙。相隔不远的木屋里，菘蓝和荩草在桐木几上晕出微弱的紫光。叶汐睡得很不踏实，泪水从眼角慢慢滑落。
    醒来时已近中午，阳光刺眼，戥伸手挡住，微微皱眉。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他茫然起身，腹背的绞痛突如其来。他咬牙忍住，不可置信地盯着指间残留的血痕喃喃自语，“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是要回九黎族？”易宸一直留在药庐等他苏醒，“回去一定凶多吉少，蚩尤不会放过你。”
    “什么九黎族？这是哪儿？”戥捂住伤口。
    易宸微微一愣，伸手扣住戥的手腕，随即皱眉讶异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戥甩开他的手，推门走出药庐。
    山林幽静，木屋隐于其中。他依稀记得这个村落，还有族人眼中的敌意。
    为什么记忆这么模糊，究竟发生过什么？戥不断自问。阳光穿过叶隙，落进冰蓝的双眸里，一阵刺痛。他微微低头，闭上眼睛。
    戥曾经冷漠决绝，失忆后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时常小心翼翼地避开族人，静静坐在水边的榕树下。然而，破解谜团的线索却这么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