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夜幕下的森林，只有溪水映着月色和星辰的微微光亮。思绪依然纠结在好与坏、真或假中，姜雨不知不觉走到东面的树林。森林如墨般漆黑，遒劲的枝干在伸展中相互纠缠，竭力混淆彼此的气息，似乎也感染着身处其中的人模糊了原本对立的情感。
    “那个雨夜，要是没在这里救回受伤的戥，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吧？”姜雨喃喃低语，弯腰捡起草丛中断落的树枝，漫无目的地轻轻划过身边的灌木丛。“他不会在水边救下我和静童，我也不会……”
    风吹过，她扭头躲开飘落的树叶，不经意地瞥见灌木丛中的一抹深蓝。拨开及膝的灌木，她小心翼翼地捡起它。黑夜中，深深的幽蓝、冰雪般刺骨的寒冷都凝在这不足两尺的颀长石器里。姜雨记得，戥和族长对战那晚，手中就拿着它。
    “一定是受伤那天落在这里的。”正想着，四周的树枝藤蔓突然瑟瑟颤动。强风卷起落叶，沙沙响。树枝渐次折断的声响由远及近，闪烁不定的银色身影也随之出现。
    银衣人踏着枝条，围成半圆，手中的戟极诡异地对着近前的漆黑虚空。戟，不约而同地飞出，朝着同一个方向。轰响如天雷，点点火花绽开，数棵古树的茂密树冠被齐齐削去。月光倾泻而下，之前与黑夜浑然一色的玄色衣袍展露在月色里。耗费体力的缠斗已经令戥渐渐招架不住，他扶着身边的参天大树，微微喘息。
    “接住。”姜雨将寒石扔给戥，纷乱了整整一下午的心情终于平静了。要亲手报仇，至少得让他活着走到她面前，姜雨暗想。
    “沁蓝！”手中一阵冰寒，石器的名字脱口而出。顷刻间，鲜血飞溅、垂死挣扎的身体，种种血腥的影像不断涌现在眼前。冷血杀戮、决绝无情，这对于昔日的戥来说，不值一提，可现在却让他极为痛苦。失去勉强支撑的力量，他屈膝跪在草丛中，沁蓝斜斜地刺入泥土，支撑着他不断颤抖的身体。
    风渐渐止息，虎视眈眈的敌手慢慢逼近。种种凌乱不堪中，姜雨的身影宛如一道极安静的风景留在被汗水刺痛的双眼里。
    闪着寒光的戟挟风声疾旋而出，袭向施以援手的姜雨。
    柔韧的树藤如蛇般飞卷在姜雨腰间，拉着她躲过银衣人的击杀。救人心切，他拼尽全力将她拉近，可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却无法承受重重飞来的力道。他护着怀中的姜雨向后飞去，后背狠狠撞在凹凸不平的古树上。
    没有疼痛，似乎痛到麻木的身体才更加适合战斗。戥的嘴角隐现一丝自嘲的笑意，苍白、修长的手指握紧沁蓝。幽幽的深蓝划过夜空，薄如利刃的蓝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银衣人化为灰烬。惨厉的叫声如鬼魅飘在耳边，挥之不去，犹如埋藏在记忆中的痛苦□□。
    姜氏族人为什么恨他，戥已经了然，却莫名地抗拒自己的过往。远处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摇曳的火光在月色中深红如血。他推了推怀中的姜雨，没反应，飞落的力道太大，她撞晕了。冰冷的手臂微微抱紧她，汲取臂弯中的暖意。
    手执火把的族人渐渐聚拢，层层围住。原有的仇恨加上他怀中昏迷的姜雨，似乎不用解释，他们就已经有了定论。
    “也好，就让他们来了结过往的一切吧。”他暗想，放开姜雨，任凭族人手中的火把一次次重击在后背上。火灼的疼痛不断漫延，失去意识前，熟悉又陌生的苍凉景象隐约浮现——红色妖月悬于天际，月下，染血的沁蓝斜靠在泛白的石台边，一道道如火的深红缓缓蜿蜒。
    夜色如幕，沙沙的脚步声打破了四野的静谧。
    “日晷石台以东的森林尽头是一处断崖，我和羲和查看过，没有异常。”姬轩辕朗声说道。
    “天龙座有四颗星围成龙首，以蕨塔的蜿蜒形状来看，这片森林里应该还有四座才对。”易宸微眯双眼，墨心水晶在掌中光芒熠熠。之前身处村落，没有察觉，直到从空中俯瞰时，他才看清蕨塔排列的规律。
    银色月光柔和如水，沿途倒伏的巨大枯树一踩就碎了。粗壮的木质藤本植物，或盘曲纠缠，或悬垂而下，为夜色中的广袤森林平添了几分莫名的神秘感。
    森林边缘的断崖应该就是四座长生蕨塔出现的地方。可目之所及，只有萋萋乱草和散落其间的碎石。
    “屠村的人下手狠冽，掩埋尸骨如果不是出于良心发现，就是意图掩盖。难道，他早预料到会有人来？”易宸微微皱眉，走到断崖边。
    羲和站在他身边，静默不语，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
    “真相很近，却怎么也碰不到。”易宸看着乱草里的浅淡身影，无奈地微扬嘴角，喃喃自语。渐渐地，漆黑的瞳仁中闪现一丝欣喜。他单膝跪在地上，修长的手指贴着乱草、碎石向断崖外探去。不出所料，越过断崖边缘的手碰到的不是虚空，而是小草和碎石。带着微微笑意，易宸转向叶汐、姬轩辕和羲和，撒落手中的碎石。
    “怎么会这样？”叶汐惊愕，她明明看见易宸的手臂在越过断崖边缘后，莫名消失了。
    “这里风这么大，却听不见强风掠过山谷的呼啸声，是不是很诡异？”易宸笑道。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断崖绝壁，而是一个巨大的幻象结界。
    “看到断崖，谁还会不顾生死往前走。用它阻吓来者，真是颇费心思。”姬轩辕大笑。
    易宸、姬轩辕、叶汐和羲和依次走入结界，每一步都很谨慎。没人知道幻象结界里面是什么，或许它真的依山脊所布，踏偏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前面是重重危险还是期待已久的答案？易宸不由得看了看身后的叶汐，无论是责任还是宿命，他都不希望她涉险。
    走出十几米，白雾消散。缈缈的蓝色薄霭笼罩着莽莽森林，一座银光柔和的蕨塔出现在结界边缘。
    目之所及，乱草萋萋，一块块水晶散落其间，散发出柔美的光晕。
    绿地绕湖，清澈的湖水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深绿色蒲草。水下的匍匐茎相互抱合延伸，泛出粼粼的细碎光亮。晨曦般的微光中，一个泪滴状的岩洞在树藤枝桠明暗交错的万仞苍山中隐约可见。
    四人决定分头行事，姬轩辕、羲和去查看结界里的四座长生蕨塔，易宸和叶汐则来到了浅湖对岸的岩洞。
    脚下的路高低不平，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条条绿藤从山顶石罅垂落，缠绕在低矮的箬叶竹上。宛若山体间互相挤压而成的狭长窄道里，气息潮湿，叶汐有些眩晕，渐渐的,她开始跟不上易宸的脚步。
    “怎么了？”易宸回头，看见她扶着岩壁，微微喘息。其实，从她摔倒开始，就有些异样，很少说话，而且有点心不在焉。
    “没什么，走累了。”额间碎发遮不住细密的汗水，叶汐的唇色微微苍白。
    “不打算告诉我？”易宸径直走到她面前，左手看似随意地按在岩壁上，与她的手只隔一条细细的石缝。
    “就算我不说，你也有办法知道。”叶汐看了看他的手，淡淡一笑，无力地倚在石壁上。“从长生蕨苏醒开始，我就断断续续听到……”
    在水晶……下，纸风车……暗夜……，三叶的……炽热……，风中……蔷薇……，夜幕下，……佩剑指向深蓝……。
    嘈杂的声音和隐隐头痛再次袭来，突兀的巨石在眼中扭曲变形。叶汐头晕目眩，想扶住身边的岩石，可伸出的手却摸向隐于暗处的尖锐岩石棱角。
    易宸及时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臂弯。他感应到充斥在叶汐耳边的男子声音，忽高忽低，绝望、悲恸、决绝，饱含情绪，却又极不清晰。
    “为什么不对我说？”易宸没有细想那些杂乱无章的只言片语究竟有什么含义。此时此刻，他不愿让她独自面对痛苦。
    “我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别成为你们的负担。”不做别人的负累，这是叶汐从懂事起就养成的习惯。
    “隐瞒会更让人担心。”易宸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出所料，他看见叶汐内疚地轻咬嘴唇。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微笑，“对了，在水晶……下，纸风车……暗夜……，三叶的……炽热……，风中……蔷薇……，夜幕下，……佩剑指向深蓝……。这些断断续续的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并不完整，不要太费心思琢磨了。想帮我找到水晶头骨，首先要学会相信，相信我能保护你。下次遇到任何危险，不要隐瞒。”狭窄的山体夹缝，光线暗淡。叶影树藤间，易宸的眼眸闪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放开叶汐，转身前行。
    语气不容违拗，丝毫没有往日的温润，却有无法言说的安全感。抹去额边的汗水，叶汐莞尔笑道，“十几天前，我被人掳来这个时空，算不算危险？你要怎么救我？”
    “既然是个危险人物，那一定不能掉以轻心。你想让我怎么做？”易宸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四周的垂藤。右手轻扬，一根绿藤断落掌中。一端轻绕在自己的手腕上，说话间，另一端飞向身后的叶汐，缠上她的左腕。
    易宸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叶汐不知所措，树藤缠住手腕虽然不痛，可无法反抗的力道正拉着她慢慢向他靠近。
    “别离我太远，免得又被人掳走。”魅惑的笑意凝在他的嘴角。树藤拴住两人的手腕，透过它的脉络，他可以随时了解她的身体状况。“想好了么？你希望我怎么处置他？”
    “哦，让他别‘缠’着我就行了。”叶汐巧笑嫣然。
    一语双关，易宸不觉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树藤，无可奈何地笑了。山洞幽暗，她轻浅的呼吸声、衣服上淡淡的草药馨香近在身边。聪颖却不张扬的清丽女子，从陌生到熟悉，点点滴滴已在不知不觉间刻进他的心里，留下无法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