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29 玄影如风


弦月清冷,如墨泼染的森林中,燃烧的神火深红耀目。
    貔貅落在北林高高垒起的柴堆边。易宸担心蚩尤会对戥不利,没顾着疗伤就急急赶了回来。
    戥不在药庐,整个北林空无一人,寂静漆黑;而南边的神火堆却人声嘈杂。料想戥对族人避之不及,一定不会去凑热闹,姬轩辕就让羲和留下来找寻,自己和易宸、叶汐去神火堆。
    风,带着火的热度和族人的怒意,在林间回旋。
    戥被树藤缚住手腕,吊在离火堆最近的高大桐树上。微微弯曲的木杖高高举起,神火堆四周顿时安静了,只剩火苗舔噬树枝的噼噼啪啪声。
    “他串通姜氏族人杀害青长老,意欲谋夺族长之位在先。今日,又想加害小雨。我们一定不能放过他!大家不必忧心,族长的责难,我和林长老、月长老自会担待。”抚着雪白的胡须,苍长老不徐不急地环视族人,神色威严。见族人没有异议,他朝身边的姜苇点了点头。
    戥被吊在不算粗壮的树枝末端,桐树下堆满了削尖的木棒。身体的重量拉扯着后背的旧患、新伤。血顺着玄色衣袍的褶皱,滴落在脚下深绿色的草尖上,很快在滚滚热浪中凝结。风中,衣袂的摆动因一道道干结的血痕而显得有些僵硬。他睁着眼睛,忽高忽低的火舌深红刺目,一次次撩拨着心里那道早已存在,却刚刚才发觉的伤口。
    拔出长长的石刀,姜苇急切地推开族人,快步走到桐树下。可是,当他仰头迎上戥淡然的冰蓝眼眸后,心里反复了无数遍的奚落之辞竟变得毫无用处。畏缩、恐惧,戥丝毫没有。当挥舞的石刀用力砍向绑在树干上的绿藤时,姜苇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复仇的快慰,反倒有些失望。
    断藤嗖嗖地滑过茂密的枝叶,早被压弯的树枝再也经不住突如其来的重量,陡然间咔嚓断落。眼看戥就要被尖柴当胸刺过,一个利落的身影踏着族人的肩膀,越过神火堆,挥掌劈断树藤,揽着他落到众人面前。
    “这是姜氏族人的家事,我本不该插手,不过……不过,两族既已结盟,也就不分彼此了。”姬轩辕扶着戥,轻咳一声,眼中闪过若有似无的笑意。其实,他出手是因为易宸,不想看见他明明受了腿伤,却还要硬撑着救戥。他可不希望自己在岩洞里揶揄易宸的话一语成谶。
    “诸位长老这么急着处置戥,难道忘了我临行前的嘱咐?”易宸不温不火地开口。血浸透了绑缚伤口的葛布,黑夜跳动的火光中,早已与易宸的一袭黑衣相融。
    长久以来,族中长老已经习惯了族长的温良、恭顺,谁也没料到会被易宸当众质问。于是,一力承担的豪气顿时变成了瞠目结舌的哑然窘态。
    “姜雨在哪儿?”现在,查清真相才是最迫切的。他不信戥会对姜雨不利,更加不信仅凭族人之力就能制服戥。
    “她被戥挟持到……不,带到林中,受了伤,正昏睡着。”林长老很会审时度势地换了个说法,立刻招来其他两个长老的睥睨。他却视而不见,细细讲了一遍发现两人的经过。说罢,他正要差人将姜雨带来神火堆,人群外忽而响起阿晓的声音。
    “林长老,姜雨来了。”阿晓高声喊道,族人纷纷回头。
    其实,回到北林小屋之后没多久,姜雨就醒了,却不愿睁开眼睛。阿晓坐在软榻边,不断念叨,盼着她快些好起来。族人们匆匆忙忙赶去神火堆,咬牙切齿说要狠狠收拾戥的话,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当北林渐渐寂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时,她再也忍受不了内心两个声音的撕扯,冲到水边。
    凉凉的水花撩在脸上,那一刻,她的心是决绝的。爹因戥而死,一命赔一命,理所当然!就算她不对众人说出真相,也无可厚非。可是,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把她带来神火堆。苍长老的决定、姜苇挥动的石斧令她觉得自己的隐瞒很残忍。
    “小雨,你受伤是不是因为戥?”月长老等不及地将步履迟疑的姜雨拉到众人面前。
    姜雨没说话,也没敢抬头看戥的双眼。刚才,要是没有轩辕族长相救,姜苇那一斧子怕是早已要了戥的性命。想到这儿,她的心里阵阵愧疚。说出真相,戥就不用死。可这样会不会对不起枉死的爹?对不起一心报仇的哥哥?姜雨的眼中泪水盈盈。
    同样的表情会因境遇不同而承载截然相反的含义。此刻,没人知晓姜雨内心挣扎的真正原因。因而,她低眉垂泪的样子理所当然地被曲解为一个弱女子在经历劫难后,面对仇人的惊恐和畏惧。一时间,族人群情激愤。
    “族长,戥若不除,日后必祸害姜氏族人。”
    “还犹豫什么?尽快处置了他,好给族人一个交代。”
    月长老、苍长老很有默契地恢复了底气,用族人愤怒的情绪逼迫易宸尽快做出合他们心意的决定。而擅于见风使舵的林长老也如寒蝉般噤声不语,不着痕迹地留意着两方势力的此削彼长。
    “为什么要杀戥?他是好人,是他救了我和姜雨姐姐。”稚嫩的童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刚刚被羲和抱来神火堆的静童从人群中挤出了小脑袋。傍晚时分,这个小家伙睡醒之后,发觉脚踝的伤好了大半,就独自蹦跶到北林峡谷玩,直至刚才被貔貅寻回。很快,水中相救,施保护结界,水边发生的一切,静童说得清楚明白。
    “戥若是真如此善良,青长老就不会因他而死。”
    “救人的人又怎会伤人,姜雨绝不可能是他掳到树林里的。”
    姜氏族人立时有了两种截然相悖的声音。一些人断然不信,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外族孩童为什么要砌词维护戥。另一些则带着追根究底的好奇,重新审视神火堆边一直静默无言的戥。
    “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刚才是不是刻意隐瞒?”易宸走到姜雨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神火的光芒。
    “我……”姜雨欲言又止。四周明亮温暖,只有她身处黑暗之中。一直压抑的脆弱和挣扎陡然间化作锋利的刀刃,划过心间。冰冷的寒意如同鬼魅,从伤口中飘忽而出,姜雨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右腕上的兽牙手链。
    “你想瞒到什么时候?”一袭利落的黑色劲装,目光淡然,易宸语气平和,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可是,这更令姜雨感动不安。悠悠的每一个字闷响在耳边,逼得她无所遁形。
    四周鸦雀无声,族人屏息,等着姜雨的答案。她心慌意乱,一不小心扯断了腕上的手链,一颗颗小兽牙簌簌散落在地。求之不得的喘息机会,她急忙蹲下,在草丛中摸索着捡拾。
    隔着神火堆,升腾的点点火星中,戥宛若置身火海。
    要是不说出实情,他会受火刑么?姜雨暗想。累积的愧疚令她心存不忍,低着头,她缓缓起身。“静童说的是实话。之后,是我自己走进森林,在那里,他救了我。”
    族人一片哗然。戥微微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姜雨。他从未想过她会放下不共戴天的仇恨,说出真相。原本,他想用性命了却姜氏族人的恨意,终结心底梦魇般的血腥过往。因而,面对族人的厉声质问,他缄默不语,固执地等待着最后一刻来临。可是,赴死心最终没能如愿以偿。
    戥远远望着,姜雨握紧兽牙的手指很苍白。可就是这双纤弱的手,在他濒临绝壁之时,扔出沁蓝,唤醒了他的记忆。疲累的心,曾经布满阴霾,却因她而透进一丝光亮。未来的路,就算要背负更多,他也决意走下去。
    “害死青长老的恶人怎么可能大发善心去救你?姜雨,你是不是受了胁迫,不得以才这么说的?”获悉真相后,月长老依旧不甘地继续追问。
    “你之前故意隐瞒,是想置戥于死地?是么?”易宸没理会月长老,微眯双眼,俯身质问姜雨。
    “因为……爹的死,所以……”姜雨畏缩着向后退去,不敢直视易宸的目光。
    “想借机杀了戥,对不对?身为姜氏族人,你该知道在神火前不说实话会有什么处罚吧。”易宸伸手将冲过来的姜苇推向族人,目不交睫地继续盯着姜雨。
    “知……知道。”姜雨快哭了。
    易宸冷冽地笑了笑,面对族人朗声说道,“姜氏族人历代秉承火德,受神火庇佑。任何对神火不敬的族人,都严惩不贷。既然你承认了,身为一族之长,我就送你一程。”
    惊愕的长老们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止,姜雨就如同疾风卷起的树叶,落向易宸身后熊熊燃烧的神火。
    手脚上的树藤立时断成数截,玄影如风,戥掠过神火堆,抱着姜雨落在树下柔软的草丛中。怎奈,绑缚太久的手臂和双腿还没恢复如常,趔趄倒地时,他忽然觉得怀中的姜雨轻飘飘的。
    银色水晶锁链从姜雨身上滑落,在草丛中如蛇游走,最终回到易宸的手腕上。
    把她抛向火堆的同时,却用锁链缚住,为什么?戥暗自疑惑,迎上易宸带着一丝玩味的眼眸后,一切不言自明。
    用这种方法逼我出手?戥咬牙扶起惊魂未定的姜雨。长长的亚麻色发丝飞扬在夜风中,发梢与垂落的树藤若即若离。火光中,藤蔓遒曲,纤细妖冶的黑影淡淡落在戥俊逸的脸颊上。
    “那几根树藤根本束缚不了戥,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被缚,你们谁也奈何不了他。最重要的是,他刚才救了姜雨。大家都看清楚了?不会再有人质疑了吧。”易宸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不怒而威。
    族人张大嘴巴,还没来得及合拢,就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姜氏的族长素来隐忍,可这十几天却时常让他们感到惊愕。他从熊熊烈火中毫发无伤地走出来;面对戥这样的强敌,他游刃有余。今天,又用令人心惊胆颤的方法驳斥了众人对戥的猜疑。族人的心中除了尊崇,还多了分敬畏。
    族人不再有异议,陆陆续续离开神火堆。
    “够狠啊你,居然使诈,逼戥他就范。”姬轩辕与易宸擦肩而过,悠悠调侃,头也不回地走向北林。
    姜苇气咻咻地从戥身边拉走了姜雨,远远地狠狠瞪了易宸一眼。
    戥目送他们越走越远之后,转身向东面的树林走去。
    “你还是想离开,回到蚩尤身边送死?”易宸站在原地,朗声问。
    “如果你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就不会出手相救了。”微微回头,戥的目光中满是苍凉。月色在林间流转,黯淡的光影投在他的胸前。
    “我已经知道族人为什么憎恨我了,而且……”记忆中的血腥再一次无法抑制地翻涌而出。他蓦然转身,决意袒露实情,“我还想起滴血的沁蓝,蛇纹石晷边几十个重创而死的人。”
    找了很久的凶手,居然就是眼前的戥,易宸不由紧了紧手中的水晶锁链,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是什么人。”月色中,戥的双眸迷茫、无助。记忆中,满目血腥刻骨铭心,可其它的依旧如云翳般模模糊糊。
    易宸思忖片刻,从袖囊中拿出那枚银水晶。“这是叶汐从你背上的伤口中取出来的。我一直没想明白它为什么会嵌在你的身体里,直到今天和蚩尤交手时才发现,它是可以摄人心魄的能量水晶。显然,你曾经被人用这枚水晶控制过。”
    小小的菱状水晶在空中划过一道晶亮的弧线,落入戥的手中。今夜,易宸亲眼目睹戥恢复记忆后,为偿还之前的杀戮,一心求死。他不觉想,如果这才是戥的本性,那么血腥屠村就很可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久久凝视掌中那块棱角分明的纯色水晶,戥缓缓握紧,转身走向漆黑的森林。
    “就算想以命相赔,也得等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到时,我绝不阻拦。”锁链末端的水晶坠拖曳在地,随时准备疾飞而出,将戥绑缚回来。
    “我想找回沁蓝,有了它,或许会记起更多。”戥渐渐隐没在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中。
    易宸稍稍松了口气,挥手屏退神火堆旁值夜的族人。偌大的林间空地上,只剩下他和叶汐两个。从开口和长老们说第一句话开始,腿伤令他几乎没挪动过地方。现在,不仅受伤的右膝痛到失去知觉,就连左腿也酸麻得动弹不了。他微微弯腰,缓了缓,想咬牙硬撑着走向神火堆。可是稍一用力,剧痛就从麻木的伤处萌生出来,他立时僵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族长大人,有什么小女子可以效劳的?”叶汐走到他身边,无奈笑道。之前,易宸强忍伤痛是为了和长老们对峙时不输气势,她能理解。可现在只有两个人,他还在硬撑!叶汐不由得将这种行为特点归结为男性遗传基因中与Y染色体同样重要的特质。
    “我是真心想帮你,可没说谎,千万别把我扔进神火堆。”望着易宸微眯的双眼,叶汐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我哪敢。”手臂轻轻搭在她的右肩。一步,再一步,当神火堆近在眼前,伸手可及时,易宸不觉笑道,“现在好像是你把我扔进火堆啊。”
    “不是‘扔’,是很有礼貌地‘送’。”叶汐反驳。
    “有什么差别?”烈火中,易宸长身而立,闭着双眼,呼吸很缓很沉。
    “当然不同。”声如耳语,小到只有她自己可以勉强听到。叶汐轻手轻脚地穿过草地,坐在参天大树下。背倚着木香淡淡的树干,百无聊赖地自言自语。
    “‘扔’,由强势的男子做出来才够霸气。纤纤女子,用‘送’这个字比较好,显得温柔婉约。不过……送进火堆,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是用了什么阴损伎俩把人骗进去的。唉……我在这儿胡思乱想什么呀。”叶汐不禁揉了揉太阳穴,暗自笑了。
    一天之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凶险万分、扑朔迷离、心惊胆颤。初时喧嚣,最终因为炙热火焰中的黑色身影而归于沉寂。此刻,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混沌地晃动在眼前。渐渐地,与远处天地的无尽黑暗连成一片。
    夜风中,月色悠悠抚过寂静的森林。伤愈的易宸从神火堆中走了出来,静静凝视着树下熟睡的叶汐。柔柔的发丝垂在胸前,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一旁□□凸起的树根上。背后粗壮、遒劲的参天大树更显出她的柔弱。
    易宸的指尖轻轻缓缓地从她的眉梢滑到唇角,心,毫无征兆的悸动。过往的点点滴滴如潮水退去后留在岸边的海贝,在月夜中熠熠夺目。叶汐没有暗隐力量,无法感应到黑翡卵石旁相拥的时,他刻意压抑的心动。
    “只是……我们不同时空。”轻悠的叹息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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