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易宸、姬轩辕、羲和不约而同地起身，来到叶汐近前。
    “确切位置在哪儿？带我们去。”易宸的声音略显急切。
    很快，一行人来到了水边的岩石旁。易宸伸手在粗糙巨石的表面轻轻抚过，泛白的光影渐渐出现在曾经被水滴打湿的地方，“祝言”两个字重又显现出来。
    “祝者，咒也。要是他用咒语伤人，倒是防不胜防。”姬轩辕抚了抚抹额，面色凝重。
    易宸握紧左拳，当机立断，“稳妥起见，从今晚开始，我会在族人聚集的北林四周布下结界。”
    羲和微微蹙眉，“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是他经年累月地不现身，日以继夜的暗隐力量耗损，你根本无法承受。而我和轩辕族长的暗隐力量无力布下这么大的结界。”
    “相信他不会有那么好的耐性。”墨心水晶从易宸的手中缓缓升至半空，耀眼的银白和萤火般四散飘出的无数亮点宛如苍穹下的另一个明月星空。极淡的浅蓝如同薄雾弥漫在北林边缘，浸润着伏地的藤蔓和树峰上葱郁的枝叶。
    无尽的黑色，最容易勾起心底深处的恐惧。这些天来，危机暗藏的夜色中，族人如惊弓之鸟，就连再平常不过的一声野兽嘶吼也会让他们从梦中惊醒、夜不成寐。柴扉吱吱呀呀的开合，蛇在木屋顶上窸窸窣窣地游走，即便是最微小的声音在他们心中也会被想像成死亡的狰狞脚步。今夜，墨心水晶的柔和银光透过窗户洒在族人的枕边，当他们推门而出，看见北林上空缓缓旋转的水晶时，才终于摆脱了心魔的啃噬。
    黎明时分，薄如绢纱的雾霭在林间浮动。正午的烈日炙烤着水边的巨石。黑夜来临之时，微风荡涤着莽莽林间的燥热。
    白昼与黑夜不断执着地交迭。清晨的阳光穿过云隙，照在墨心水晶上，这已经是易宸布结界以来的第五天。在其他人眼中，他似乎与往常无异，只有叶汐留意到，他左手掌心出现的浅白印记渐渐泛出血色。
    北林边，玄色空灵的身影渐渐走近。薄雾结界缓缓褪去，离开数日的戥终于回到了姜氏族中。料想他们一定是遇到极大的危机，戥淡淡道，“从今天开始，你我轮换着布结界。这样，彼此都有时间休息调整，如何？”
    没等易宸回答，姬轩辕抢先一步，“那是最好了，免得我和羲大人天天担心他英年早逝。”
    低低的笑声悠悠响起，辨不清方向，像是由古木发出的沙沙声汇聚而成。即使是白天，鬼魅阴冷的笑声也让族人心中一阵慌乱。
    结界尚未重新布起，素衣男子就出现在树林边，双眸带着笑意，一种居高睥睨的冷笑。
    易宸手里的墨心水晶瑟瑟而动，身边的戥紧紧按住不断振颤的沁蓝。在悠然而立的素衣男子面前，整片森林仿佛都在颤抖。
    十几个族人捂着脑袋，摔倒在地，像是疲倦得沉沉睡去。
    面对易宸、姬轩辕和戥的围困，素袍男子依旧笑而不语。他伸出手指，悠悠指向他们身后。刚才昏睡的族人居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空洞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他们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块和树枝，慢慢朝叶汐聚拢而去。姜晓和羲和挡在她前面，但根本不忍心对姜氏族人下狠手，揣度轻重之间，族人的石块、树枝已飞掷而至。
    沁蓝飞旋，狂风起，飞扬的落叶打中族人的手腕和脚踝，逼退了他们。参天古树之间，神玥的熠熠光华没入族人手中的石块，坚石陡然崩裂，化为齑粉。数根细长的蓍草飞出羲和的衣袖，在扬起的石屑中缚起族人的手脚。
    漫天落叶飞尘，素衣男子抱着双臂站在百米之外，与易宸面对面而立。他倚在树干上，闭着双眼，像在一片嘈杂中细细聆听风吹过林间的沙沙声。微微仰起头，额前黑色水晶链上无数极小的柳叶坠暗光隐动。渐渐地，暗光冲出包裹它的桎梏，在晨曦中飘飘忽忽地渗入草尖、叶脉和流水之中。
    目之所及，黑色水晶的光影浮动在苍翠林间，诡异的墨玉色在粗壮的深褐色树干和细微的叶片脉络中隐隐涌动。
    汩汩的树汁流向叶尖；草丛里，小虫从土壤中探出触角，吮吸露水。地脉涌动，万物吐纳。原来常人根本无法听到的声音却莫名地放大了无数倍，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祝言睁开双眼，望着风中铮铮作响的银色水晶锁链，悠悠然对易宸摇了摇头。顷刻间，四周树叶的沙沙声化为清朗的男子声音。
    “看到那些族人了吧，起初，他们会感到周身针刺般的疼痛，觉得疲倦。渐渐地，到了呼吸和说话都不能自控的时候，就会完全听命于我。就像这样！”祝言伸出右手，看向身侧高耸入云的古柏，像在等待什么。
    冷硬的古树之间倒垂着一根根水幕般的芄兰草藤，紫白相间的花蕊柔和清丽。可眨眼间，数根草藤却被突然伸出的手紧紧握住，猛得扯断，扔在草地上。一个身着葛衣的姜氏族人走了出来，他低着头，恭敬地从怀中拿出一块透明的石头，轻轻放在祝言手中。
    “风信子石！”姬轩辕欲飞身将它夺回，却被易宸拦住。
    “如果我是你，也不会轻举妄动。”祝言看似友善地揽着族人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易宸等人。
    “是姜苇！姜雨会不会也……”戥暗想，目光焦急地四下寻找姜雨的身影。
    众人戒备，祝言却闲适地轻倚树干，如长辈般轻轻拍了拍姜苇的头顶。藤蔓沙沙，如耳语般低回萦绕。姜苇眼中的空洞、茫然渐渐变成喷薄欲出的仇恨。他拔出腰侧镶有骨镞的竹箭，目眦欲裂地冲向戥。
    戥微微侧身，擒住了姜苇拿箭的右臂。
    “不要伤到哥哥，求你了。”姜雨跑出北林，俯身喘息，汗水不住地从额角滚落。
    戥默默点头，他原本就没打算伤他。就在分神的刹那间，姜苇左手执箭，后背抵住戥，用力将骨镞刺入自己的腹中。就算搭上他的性命，也要杀了戥！
    十几米之外，易宸等人看得真切，可距离太远，根本无法施以援手。电光火石间，竹箭已经穿过姜苇的身体。姜雨的惊呼声中，戥轻摆衣袖，蓦然向后滑开数米。即便如此，锋利的骨镞还是刺破了他的玄色衣袍。
    “真是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祝言嘴边的笑意隐含嘲讽。姜苇蜷缩在草丛中，痛苦□□，他却没有丝毫愧疚，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戥。末了，他轻哼一声，双唇未动，却字字清晰入耳。
    “我奉族长之命带它回九黎族，要是不想看到族人暴毙，就不要挡我的路。”祝言扬了扬手中的风信子石，转身跃上树峰。背对众人，他冷冽说道，“或许还会见面，下一次带走什么，你们应该很清楚吧。”
    “为什么拦我？难道辛苦夺来的风信子石就这么拱手让给蚩尤？”眼看祝言轻踩枝叶，消失在丛林中，姬轩辕一脸愠色地质问易宸。
    “风信子石上的光影符文我都记得，但理不出任何头绪。要是蚩尤能参透其中的奥秘，既而有所行动，倒是一个打破僵局的好契机。”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不能以牺牲族人为代价。
    树林中，令人躁动不安的巨大声响已经消失，受控的族人却还是面目狰狞、扭曲。他们在草地上不住地扭动、翻滚，想挣脱束缚手脚的蓍草。牙齿咬不断草茎，他们就把手腕压在粗糙的岩石上磨，磨得血肉模糊也浑然不知。
    “两族不断有人昏睡，原来是祝言用暗隐力量查探风信子石下落的缘故。利用我们不加防备的族人，还真会玩阴的。更糟的是，他并不是用蛊毒咒语杀人，而是用声音。”姬轩辕喃喃自语，握紧垂在腰侧的半璧形玉璜，神色冷峻。
    “不要！”姜雨无力的哭喊声骤然响起。
    姜苇狂性大发，居然硬生生把带血的竹箭从腹中拔了出来。甩开姜雨的拉扯，他手握竹箭，踉跄着走向戥。
    微微泛黄的骨镞渐渐逼近，戥没有闪躲，像在刻意等姜苇走近。就在竹箭对准要害，毫不犹豫刺下去的那一刻，戥忽而闪身到姜苇身侧，劈手击中他的后颈背。姜苇身体一软，倒在草地上，失去了知觉。
    姜雨跪在姜苇身边，一下又一下地推打戥，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仇恨和伤痛不断累积，她只记得戥出手的瞬间，却对他紧紧按住姜苇的伤口，止血施救的举动视而不见。
    戥默默承受着，直到叶汐拿来木蕨藋给姜苇疗伤，才轻轻抓住姜雨的手腕，淡淡开口。“太激动会加重伤势，所以我才出手打晕他。”
    听到他低声解释，姜雨的眼泪更加无法抑制。静默中，四目相对。原本带着刻骨仇恨的某个名字，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变得陌生。
    失去至亲，再失去复仇的心，什么才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姜雨暗想，泪水盈盈，被骨镞划破的玄色衣袍模糊不清。即便刻意忽视，每当想起他们兄妹这些日子以来对戥所做的种种，她就压抑不了心中的莫名愧疚。永无止境的折磨和以命相赔，哪个更残忍？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戥低头，默然不语。他想起姜雨手中的骨刀，神火堆边群情激愤的族人，还有刚才姜苇近乎惨烈的以命相搏。他们的仇恨一次次令他回忆起过往，想起永远不愿记起的往事，顷刻间跌进冰冷、漆黑的深渊。
    看出戥的自责和凄然，易宸走近，“为免其他族人受伤，受魔音控制的族人暂时安置在北林岩洞。你去帮帮姜晓，洞口需要结界。”
    戥默默起身，随姜晓一起前往北林。一路上，姜晓盯着戥看了很久，还是无法相信他就是之前与族长在水边对决的九黎族护卫。不过，只要是族长认定的事，他就绝不会有任何质疑，当然也包括对戥的信任。
    入夜，藤蔓结成的帘子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叶汐抱着葛布侧卧在软榻上，看着手里的银杉叶片。暗暗的月光中，叶背的银色脉络隐约可见，很像易宸双眸的颜色。
    屋外，易宸隐于暗处，倚墙而立。这几晚，他一直在木屋外守护，直到她入睡才进去。轻轻拨开藤帘，睡着的叶汐不安地皱紧双眉，紧紧抱着怀里的葛布。他不由自主地走近，轻轻覆上她的手腕。
    “要是寻找水晶头骨易如反掌，就不会几千年来毫无进展。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还有时间。”易宸坐在软榻边，俯身在叶汐耳边轻声安慰。
    睡梦中，叶汐像是听到了，含糊地应着，微微蜷起身体。只是，这稍稍的挪动，却让易宸的双唇滑过她的耳际，轻轻印在白皙的颈间。
    容颜清丽，幽香浅淡，黑夜里不经意的吻令他原本就沉溺的心再也无法平复。他迅速起身离开，却瞥见满墙的悬垂草藤。十多天前它们还是嫩嫩的绿芽，如今已经顺着窗棂爬进了木屋，缠缠绕绕、郁郁葱葱地布满了大半个墙面。易宸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的心就像这面墙，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她一寸寸占满，再也不留一丝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