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清晨，孩童的欢笑打破了宁静，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停在木屋前。
    “静童，乖了，快还给我。”羲和悠悠说道。
    吱吱呀呀地推开门，静童悄悄溜进木屋，隔着门缝朝羲和晃悠一个小小的草囊，轻声嘻笑，“羲大人，不要着急，再等一会儿我就还你。”
    “你在等什么？告诉我，我们一起等。”木屋是叶汐住的，羲和不便贸然闯入，只能好脾气地和静童商量。
    “其实也没什么。”静童调皮地一笑，“我在等羲大人忘了草囊这件事。”
    “才几天没关心你的成长，就变得这么调皮。”叶汐轻轻走到静童身边，拿过草囊，顺手把他的头发揉成乱乱的一堆。
    “羲大人请进。”叶汐将草囊递给羲和。
    “搅了叶姑娘的清梦，真抱歉。”羲和理了理衣衫，走进木屋。
    陶瓶中青翠的水镜草叶衬着桐木几的纹理，随风轻摆的藤帘带着淡淡的馨香，木屋内处处尽显女子的清幽和雅致。
    “小汐姐姐，我没有不听话。”小静童趴在木几上，忽闪着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叶汐，“我只是想知道竹筒里装了什么。”
    “什么竹筒？”叶汐为羲和沏了杯竹叶茶，微笑着放了一个榕果在静童的手里。
    “在神木林发现八卦图的那晚，它们散落在水晶四周，我就一并带了回来。”没等静童答话，羲和倒出草囊中几个三四寸长、拇指粗的小竹筒。打开竹筒上的木塞，滑出一卷泛黄的叶子。
    “竹筒里装了蒲草？”叶汐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有许多盘曲如蛇的刻纹。
    “蛇族古体字，可能是伏羲先祖所写。”逐一取出竹筒中的蒲草卷，小心抚平，羲和缓缓念道：
    “蓍草百年方生足茎，五百年形渐实，七百年枝叶凋殒，九百年色紫，千岁生紫气，乃占筮之灵草。”
    “高山雷泽，湖水清冽，千丈见底。四周奇峰栖天，遍生柏树。泽之一隅，巨石突兀，古枝攀连，在昼犹昏。吾将忤逆贼人以石锁禁锢于此。”
    “雷泽遇袭，伤及双目，已月有余。今借墨石灵力恢复大半，终又见清幽岩壑、群山绵延。
    然烟雨散尽，兀自黯然——百年之谊竟不敌水玉永生之诱。
    囚之湖底，非我所愿；纵之，必祸及苍生。”
    “墨色九形石针，愈人无数，至异力充盈其内，恐非族人所驭也。故藏于北山之谷，以月蛇相护，待内蕴异力汲于山石草木，或可为凡人所用。”
    悠悠念完四片蒲草叶上的古体字，羲和若有所思。“伏羲先祖遇袭，居然双目受伤。‘百年之谊、长生水玉、以木枷禁于湖底’，看来，伤他之人非同寻常。难道是和伏羲先祖一起来这儿的隐翼？”
    “要是能找到更多竹筒蒲草，说不定会有水晶头骨的线索。可是神木林那么大，要找散落的小竹筒，无异于大海捞针吧。”尽快找到水晶头骨的急切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她不能再让族人受到牵连。可是，无计可施的挫败感总是如影随形，令她焦躁不安。
    “叶姑娘，姜雨一早就来北林岩洞，说要见姜苇，怎么拦都拦不住。能不能劳烦你去劝劝她。”门口人影一闪，姜晓跑了进来，颇为无奈地摸摸脑袋。
    “我和你们一起去，免得祝言有机可乘。”羲和嘱咐静童收好蒲草，随叶汐和姜晓来到北林岩洞。
    “你究竟让不让？”素来性情柔弱的姜雨仰着头，扬声质问比她高出许多的戥。
    戥想阻拦，却又不敢碰她。姜雨步步紧逼之下，他只能背抵岩洞结界，神情窘迫。
    “姜雨，怎么了？”在戥恳求的目光中，叶汐决定出手相助。
    “汐姐姐，我做了些吃的。”姜雨提着藤篮，低头走到她面前。
    “我带进去给姜苇，好么？”叶汐挽着姜雨，轻声说，“万一里面的族人狂性大发，害你受伤，等姜苇痊愈，岂不是又多了一条找戥兴师问罪的理由。”
    “嗯，有劳汐姐姐了。”姜雨轻声道谢，双手递上藤篮。
    戥撤去结界，叶汐、羲和、静童三人分头给半昏睡的族人喂药。偌大的岩洞里光线暗淡，十几个手脚被缚的族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杂草藤蔓之中。凸起的岩石旁，斜倚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年轻族人，粗布衣衫沾满了落叶和泥土。昨天发狂时的竭力挣扎像是耗尽了气力，他昏昏沉沉地喝了几口药，就又睡着了。
    目睹族人手腕上的血痕和岩石棱角划破的衣衫，叶汐的心情异常沉重。莫名的负罪感挥之不去，她甚至有一种不眠不休也要掘地三尺把水晶头骨挖出来的冲动。更糟的是，当她发现族人数次服药之后仍旧毫无起色，这种冲动越来越强烈。
    “冷静，静下来好好想想。”傍晚，叶汐独自坐在桐木几旁，随意拨弄桐木琴的丝弦，喃喃自语。古朴悠然的琴音虽不成曲，却不知不觉平缓了心里的焦躁。暗夜光束，水晶之眸，还有泪滴窟里的男子声音，她隐约觉得应该再去一次幽冥虫岩洞后面的空村。
    “没想到，加了捻丝的桐木竟可以发出如此悦耳的声音。”藤儿站在木屋前，赞叹不已。
    暂时抛开纷纷扰扰、繁杂不堪的思绪，叶汐打趣道，“你不是被琴声引来的吧？”
    “姐姐琴音虽好，不过，我今天来另有原因。”指尖卷着束发的绿藤，藤儿笑得粲然。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丝囊，笑吟吟地递给叶汐。“送给你。”
    雪白的丝囊柔滑轻巧，两面点缀着浅绿色蚕丝织成的水镜草花纹，淡雅素洁。
    “好精巧的手工，谢谢。”叶汐爱不释手。
    “说起蚕丝，还得谢谢戥。水边一战那晚，要不是他激起的狂风把蚕茧吹到热水陶罐里，我还不知道圆白的蚕茧居然可以散成丝，捻成线。”藤儿双手托着脸颊，眼眸中闪着俏皮的笑意。
    “我也得谢谢戥，没有他，我就没机会收到这么漂亮的丝囊了。”
    “谢他不如谢我，汐姐姐，教我抚琴好不好？”藤儿亲昵地握住她的手，笑问。
    “没问题，一言为定，今晚就开始。”叶汐很爽快。
    明月当空，微风里，冰弦的声声清韵在林间悠然回响。勾弦、托弦、抹弦、揉弦，到晨曦微露之时，聪慧的藤儿已然拿捏精准。
    桐木几上，最后一截灯芯草悄悄燃尽，化为袅袅轻烟。送走藤儿后，一宿没睡的叶汐终于难挡倦意，伏在木几边沉沉睡着了。
    阳光中，晨露在紫色缬草的花瓣上缓缓蒸发殆尽，淡淡的馨香弥散在林中。
    “你不会打算睡一整天吧。”易宸轻声说，俯身将挡在叶汐眼前的发丝顺到耳后，静静看着她。双眉弯弯，容颜清丽，她的美绝非妖娆，而是蓦然间令人沉醉的精致。
    “为什么初见时没发现你这么‘危险’？要是早点发现，我就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靠近，不要喜欢。”他深深吸气，强迫自己看向屋外的草丛，自嘲的笑意隐现眼角。“每句话，每个表情，我都记得，为什么？也许，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我没察觉而已。”
    微风轻缓，陶瓶中垂落的水镜草叶轻轻划过叶汐的脸颊，她慢慢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易宸挺拔的身影正走向门口。
    “等等。”叶汐突然清醒，起身就追。不过，她刚刚睡醒，根本不记得自己在哪儿，才迈出一步，就撞在桐木几的棱角上。
    易宸身形一闪，稳稳扶住她。
    “你……”本想责备几句，却欲言又止，他摇了摇头，笑道，“慢慢说，我又不急着走。”
    “错过这次，等多久才能见到？你这几天在练隐身术么？”叶汐吃痛，揉了揉膝盖，想扶着木几坐下，可身体却朝相反的方向倒去。
    “是不是撞伤腿骨了？”易宸紧紧搂着叶汐，见她低头不语，一个劲儿地摆手。于是顾不了许多，直接抱起她走到软榻边。
    “哪里痛？”他半跪在榻边，检查伤势。
    “撞的那一下倒不是很疼。但是，之前睡得太久，腿麻得没知觉了，就……就有点站不稳。”
    易宸侧过脸，无可奈何地笑了，“状况还真多。刚才那么急，有事么？”
    “泪滴窟听到的声音说不定是线索，我想再去一次。或许，这次会听得清楚一点。”想起当时的晕眩感，叶汐有些害怕。可是，放弃这些蛛丝马迹，找到水晶头骨就更加遥遥无期了。
    易宸黑白分明的眸子透出隐隐担忧，略作沉思后，他缓缓道，“等祝言的事告一段落，我们就去。”
    “我们可不可以远离姜氏，住到别的地方？”祝言的魔音害惨了族人，她担心还有下次。
    “现在还不行。记得林中遇见的真正姜氏族长么？他并没有死，其实……准确点说应该是生死未卜。”墨心水晶悄然浮现在左手掌心上，易宸眯起双眼，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遇见烈山时，墨心水晶发出微弱的紫光，确认他是隐翼。隐翼身份特殊，我不能让他枉死，于是用雾茧汲取能量，帮他起死回生。”可是，这么久过去了，烈山没有半点起色，易宸不免有些担忧。
    “你想以姜氏族长的身份留在这里，继续隐翼的任务？”
    “没错，墨心水晶发出紫光是危险的预警。为什么烈山身为隐翼却没有半点暗隐力量，该留在姜氏，却差点中途殒命？在查清原因之前，我不能离开。”他低头，轻轻托住叶汐的脚踝，掌心慢慢着力在她的伤处。
    叶汐一直以为，当姜氏族长是易宸将错就错的权宜之策，没想到烈山的身份和俩人相似的容貌令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便如此，他仍然泰然自若，不露声色地轻松应对。
    从被蝎子蜇伤那天开始，叶汐就没什么机会和易宸说话。经历疏离之后，望着清俊的易宸，她觉得自己正陷入某种漩涡，无力自拔。心似乎早就习惯了两人的相处，还渐渐萌生出缠绵的依赖。
    “啊……你做什么？很痛！瘀青就让它瘀好了，揉什么？你是不是故意整我？”小腿上的痛令她陡然清醒，条件反射地捶向易宸的胳膊。
    “你的意思是，草药很苦，就算生病，也不要吃？”易宸没有闪躲，戏谑地抬头看她。“是不是还在恨我强行把你带来这个时空，所以故意捶得这么重？”
    “哦，对！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就算记起来，你又能怎么样？”
    “反抗啊，非暴力不合作。”
    “你会不合作？”眉峰不经意地微微一挑，极具魅惑力的笑意凝在易宸的嘴角。
    浅淡的笑意，在一遍遍回忆中，深深烙进叶汐的心里。药庐熬药时，她会想起易宸，想起他惊心动魄的火中重生。在北林岩洞给族人喂药时,幽暗的光线中，她会记起长满箬叶竹的泪滴窟里和他拥抱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