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月色，忽明忽暗。圆润清朗时，倒映着静水湖边的虬枝。阴霾晦暗时，北林边清透的溪水也变得黯淡无光。
    戥枕着手臂，仰面躺在溪水边的巨石上。每当夜幕降临，就是他最放松的时候，不用刻意闪躲，浓浓的夜色可以让他容身其中。
    断断续续，踩断灌木的声音从林中传来，他警觉地跃下岩石，握紧手中的沁蓝。
    “哥，别这样，你的伤还没好。”姜雨哀求。
    “想让我放过他？不可能！”姜苇拨开树枝走了出来。
    姜苇来势汹汹，戥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自从祝言受伤后，岩洞里昏睡的族人渐渐恢复了本性。此时，姜苇眼中怒火不减，但已全然没有当日被魔音左右的呆滞神情。
    “别拦着我！神火堆边，要不是你为这个杀父仇人开脱，我也不至于要和他同归于尽。”姜苇狠狠推开扯住他衣角的姜雨。
    柔柔弱弱的姜雨被推开好几步远，摔倒在满是碎石的溪水里，掌心和手臂被石头的尖角硌出血来。
    这时过去扶她，姜苇一定对她误会更深吧？戥暗想，冰蓝色的眼眸中透着犹豫。
    “之前，你不是一心求死么？既然这样……”姜苇一手捂着腹部的伤口，一边从腰后拔出骨刀，冲向戥。
    戥抬手轻轻一挥，刀刃般的劲风齐根削断地上的青草。断草随着他右手扬起的弧度，迅速聚拢成团，飞向姜苇。
    草团击中姜苇的左肩，他踉跄着撞向岩石。伤口撕裂的痛就像是风中的火，从最初的星星点点到肆意蔓延。姜苇咬牙跪在地上，颤抖的双臂竭力撑着不让自己倒地。
    姜雨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受伤，哭着跑过来扶他。
    “哭，就知道哭！忘了爹是怎么死的么？是被他的蓝焰烧死的！”姜苇喘息着呵斥。他甩开姜雨，死死盯住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姜雨抬起衣袖，使劲抹掉眼泪，夺过姜苇手中的骨刀，头也不回地走向戥。
    “你做什么？站……站住，给我回来。”虽说嘴上对姜雨毫不客气，但姜苇心里对她的疼爱一如既往。他推她，害她手臂受伤，已经十分后悔。眼下，姜雨不要命地跑去报仇，姜苇更是慌了神，扶着岩石强撑起身体。
    骨刀泛着暗哑的光，抵在戥的胸口。
    “我的命你可以拿走，只是，不是现在，我还有没做完的事。对不起。”凝视着姜雨微红的眼眶，戥用极低的声音淡淡说道。他抬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强拖着挣扎的姜雨走到岩石边。
    冷笑着对姜苇摇摇头，戥淡淡道，“想报仇？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办得到么？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养伤吧，否则……我不介意多做件好事，把你们两个送到青长老身边。”
    “你……”姜苇气急败坏地扑向戥，但是急怒攻心，没走两步就软软倒地，晕了过去。
    眼里伪装的讥诮悄然褪去，戥默默扶起姜苇，走向北林村落的木屋。
    “用叶汐留给你的草药帮他处理一下伤口。”把姜苇安置在床榻上之后，戥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他稍稍驻足，低声叮嘱，“衣服湿了，记得换。”
    夜，浓得像墨一样，深深浅浅勾勒出整个村落，也勾勒出药庐前的玄色身影。
    药庐里，燃烧的灯芯草光芒摇曳。
    十尺开外，戥的指尖穿透一层极浅的淡蓝色薄雾，再也无法向前半分。水波纹状的皱褶在隐形屏障上缓缓漾开。易宸在药庐四周设下了结界，以确保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祝言不会有机会兴风作浪。而戥又在屏障之外多布了一道结界，以防万一。
    淡淡的草药味，戥很熟悉。不久之前，他也曾经在这里住了好久。只是今天，这其中还混杂着血腥的味道。他抬手摸了摸衣袍，扶姜苇时沾上的血渍已经风干，结成了粗糙的一块。微微皱了皱眉，他向树林尽头的水边走去。
    清凉的水没过脚踝、膝盖、腰间，直到整个人都沉进去。水中，戥睁着双眼，可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脱掉衣袍，摸着背上那道微微凸起的伤疤，怒气陡然而生。他重重挥拳横扫，雪白的水花顿时从水底喷涌而出。
    来自岸边的波纹缓缓推了过来，戥探出水面，看见娇小的姜雨正住河心走去。
    “不要命了么？”眨眼间，他来到姜雨身旁，拉着她的手腕，拖向岸边。
    姜雨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挡住了双眼，“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不介意送我和哥哥去见爹，这句话是真的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戥很讶异姜雨会这么问。
    “我不想像现在这样，心很痛，好难过。”泪水涌出姜雨眼睛，滴落在戥的手腕上。“我想忘了爹是怎么死的，可他临终前的每一个字，每个痛苦的神色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忘得干干净净？”
    姜雨低头抽泣，拼命摇晃戥的手臂。“我不要杀人，不想看见哥哥为了报仇而受伤。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我求你，送我去见爹，好不好？”
    “好！”戥握紧姜雨的手腕，拉她上岸。蓝色火焰无声地在周身燃起，他用力抱紧她。
    今夜的蓝焰没有以往霸道的明媚颜色,薄如雾霭,缥缥缈缈地笼着两人。火焰温暖了姜雨冰冷的身体，湿透的葛衣也很快干了。
    一弯蛾眉月拨开云层，悬在药庐上空。
    “好好活着，要亲眼看到我为你爹偿命，知道么？”戥抬头望着冷月，咬牙低声说道。
    “好温暖。”姜雨轻叹一声，微凉的双臂环上戥的腰，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脊背。
    轻轻推开姜雨的身体，戥低头凝视面容清秀的女子。心，被她脸颊上晶莹剔透的泪水刺痛了，也沉沦了。
    姜雨像孩子一般,重又依偎到戥的怀抱中,脸颊轻柔地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摩挲。
    “你……”面对姜雨突如其来的温柔依偎，戥不知所措。恍惚间，他觉得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而他们之间也从来不曾有无法化解的仇恨。
    唇，滑过戥的胸前,不同寻常的心跳声让他的脊背猛得绷紧。
    弦月、凸月、满月，月色异常明亮,细弯的蛾眉月竟然悄悄变化着,隐隐透着青色。
    “快离开这里！”戥惊愕地注视着夜空，想推开姜雨，可怀中的女子却一直执拗地紧紧抱住他。无奈之下，他只好扳起她的脸。对上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时，戥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晃晃的满月在云间流转，可眨眼间，却又从云端跌落，直直砸向药庐。
    巨响撼动天地，药庐轰然坍塌。硬生生砸开的结界掀起巨大的气浪，翻滚涌动着，眼看就要将整个姜氏北林夷为平地。
    危险迫在眉睫，戥扯住她的后襟，用力拉开已被祝言魔音控制的姜雨，飞身到药庐前。黑色悬月水晶浮出左肩，幽光湛蓝。电光火石间，他强用暗隐力量迅速布起结界，将全部姜氏族人护在其中。
    药庐边的大树上，蒙面的银发男子已将恢复成钩形的缺月收在腰侧，低头冷冽地看着戥。
    “族长，你……”两重结界的反噬尽数撞在无形的屏障上，戥闷哼一声，捂住胸口。
    一片废墟中，祝言走了出来。
    听到响动，族人睡眼惺忪地半开木门，顿时被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形吓呆了。之前，祝言的魔音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又多一个银发男子。胆小的族人不约而同地虚掩起屋门，透过门缝心惊胆颤地看着对峙的三人。
    结界之外，树影摇动，细微的沙沙声传了进来。
    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戥握紧双拳，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一团黑色的暗影在祝言的右掌上缓缓升腾，熔岩般的刺目深红蹿涌其间，像是禁锢着无数道闪电。展开的双臂轻轻挥动，无数光团由掌中飞出，撞在保护姜氏族人的结界上。
    大地剧烈震动，巨大的轰响被阻挡在结界之外。
    瞬间布起大范围的结界令戥的气息有些紊乱，一次次的强劲攻击之后，承受撞击的结界正前方竟现出蛛丝状的细小裂纹。戥深深吸气，双臂交叠在胸前，毫不迟疑地将整个身体贴在结界破损的地方。
    这时，祝言突然停手，抬头看向一直好整以暇，抱臂观战的蚩尤。黑夜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身体与结界融为一体，戥闭上双眼，全力集聚力量以抵御祝言的新一轮攻击。
    咆哮的万籁之声势不可挡地冲撞着，鬼魅般飘忽的暗影挟着闪电防不胜防。一次次攻击撞在结界上，也撞在戥的身上。有那么一秒，他甚至觉得自己会随着这层结界一起分崩离析。
    “这么快就当自己是姜氏族人？也对，从我出手的那一刻起，九黎族就再没你这个人。”蚩尤冷笑，挥手示意祝言住手，随即纵身一跃，隐入漆黑的树林之中。祝言也很快跟了过去。
    “他们好像并没打算对付我和姜氏族人，为什么？难道只想耗费我的暗隐力量？”戥剧烈咳嗽，喉中的血再也压抑不住，从嘴角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