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狂风肆虐，吹断湖中结冰的蒲草，狠狠甩上岩石，薄冰碎落在细竹、乱石之间。
    风声呜咽，蒲草随风卷进岩洞，落在银黑狐毛皮上。叶汐轻轻拂去。可是，冰冷的草叶却如同火引，炙热的温度顺着指尖漫延。原本已经渐渐淡去的血纹瞬间又布满曾被暗隐力量击伤的右臂。
    “在水晶之眸的注视下，纸风车旋转在暗夜之中。三叶的深红花瓣炽热而凄美，风中摇曳着新生的蔷薇花蕊。夜幕下，猎人的佩剑指向深蓝色的御夫。”
    耳边响起第一次走入泪滴窟时听到的男子声音，原本断断续续的字句异常清晰，晃动的影像也渐渐出现在眼前。
    绯雾缭绕，覆上一双双渐渐放大的空洞瞳仁，也带走了僵直躯体上的最后生气。
    湖边，一个黑衣人勉强站立，对面的银发男子手掌如刃，硬生生地没入他的左胸。轻脆的骨裂声响起，给对方致命一击的同时，一支骨箭也斜斜刺穿了银发男子的手腕。
    狠冽的攻势并没因为骨箭的阻滞而停止，手掌一分分没入，直到对手脱力地倒在眼前。
    银发男子迅急转身，跃上湖面，踩出一圈圈涟漪。悬在半空的墨心水晶清冷逼人，和他狭长双目中的阴鸷杀意一样，令人不寒而栗。染血的发梢粘在脸颊上，他从腕中拔出骨箭，飞掷而出。
    湖水蓦然上涌，白茫茫地挡在眼前。水里的黑色暗影如蛇逶迤，渐渐沉入湖底。
    血腥的影像栩栩如生，叶汐瑟缩地靠在岩石上。
    “别怕。”易宸轻轻搂着叶汐的双肩，低声安慰，“记住，那都是过去的事，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易宸的眼睛很近，目光温暖。她突然觉得，无论经历什么，只要有他，就不会有危险。在他的怀抱中，她可以放心呼吸。
    “一个银发男子拔出手腕上的箭，向我扔过来。”想起那双充满冷冽杀意的眼睛，她还是很害怕，不由得抓紧易宸的衣袖。
    “银发？腕上的箭？”祝言不可置信地盯着叶汐，追问道，“哪只手腕？”
    “右腕。”叶汐很肯定，“银发男子以右手为刃，对方双手握箭，刺入他的右手腕。”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祝言惊诧万分。
    叶汐摇摇头，盯着掌心的那株蒲草，喃喃道，“最初，碰到蕨塔附近的菘蓝和荩草，我就会模模糊糊听到嘈杂的说话声。今天，不只听到，还看得很清楚。冰湖之上，满是蒲草，我是碰到它们之后才看到了幻像。”
    “菘蓝、荩草、蒲草。”祝言失神地走到叶汐面前，拿起断草，眼中渐渐湿润。“我，以声御敌；戥擅驭风；而荩，就像他的名字，天下植物尽数为他所用，或杀敌、或防御。他是我们三个悬月水晶护卫中，暗隐力量最强的一个。”
    荩可以驾驭植物，或许叶汐看见的影像就是他在濒死之时，用暗隐力量凝在草木之中的记忆。时隔这么久，为什么这种力量可以延续到现在？易宸微微眯起双眼，暗自思忖。踏上湖岸时，感应到的影像突然闪现，他朗声道，“我们到湖边看看。”
    岩洞口的积雪已经及膝。细碎的冰粒夹在鹅毛大雪中，从突兀的岩石弹落在□□的皮肤上，砸得生疼。
    “照顾好叶汐。”易宸向姬轩辕交代了一句，纵身跃向冰湖。黑色身影有如利箭，刺破坚冰，没入湖水之中。
    少顷，湖面的冰层发出咔咔的声响，柔软的积雪顺着越来越大的冰隙落到湖水中。砰的一声轰响，覆盖湖面的整块坚冰被水底巨大的力道击碎成大大小小的无数块，迸向四周。
    赤色的水晶锁链护着易宸从水中旋转而出。四散迸出的冰块霎时间向他聚拢，撞击、挤压，最终结成一个硕大的冰椎。
    黑色身影，赤色的锁链，隔着冰层，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越看不清，心里就越担心易宸的安危。要不是姬轩辕拦着，叶汐差一点就踏进湖水中。
    炽热深红的锁链从冰椎中挣脱而出，一瞬间，巨大的冰块融成水瀑，倾入湖中。易宸收起水晶锁链，踩着腾起的水柱，利落地回到岸上，将湖底寻到的石器递到戥和祝言面前。
    一块不足二十公分的黑紫色水晶，打磨得形似一把断剑。一条条草藤刻纹遍布剑柄和剑身，或蜷曲，或遒劲，凹凸摇曳之中，尽显质朴的原始力量。
    “它叫藤纹，是荩的武器。你怎么知道它在湖底？”手指轻轻滑过那些熟悉的刻痕，祝言黯然道。
    “如果叶汐感应到的影像是荩的最后记忆，那么，一定是他受伤倒地之后，躺在这里看到的情形。”易宸走回泪滴窟西侧，距洞口十米之遥的巨石旁。刚才，他就是从这里跳进了冰冷的湖水。“这个视角刚好和叶汐所看到四周景物吻合。她最后感应到四周水幕上升，茫茫一片，应该是荩伤重不支，坠入湖中的情形。那个渐渐下沉的黑影，很可能就是他的武器。”
    “除了藤纹，湖底有没有其它……”祝言的声音很轻，像是根本没打算让易宸听见。
    “没有荩的骸骨。”
    “是么。”祝言眉心紧蹙。当年，荩胸前的重创，他看得真切，断然没有生还的可能。骸骨不在湖底，很可能和血祭牺牲者的骸骨一样，沉睡在他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可能……荩早就被埋在日晷石台下，成了白骨。”戥黯然，“我隐约记得，受伤之后被带离这儿，路过日晷石台。那里躺着的人，胸前都受过重创。或许，因血祭而死的男子都被凶手埋在那里。”
    寒风凛冽，猖狂地卷起积雪，张牙舞爪地扑向湖边的众人。
    易宸轻轻将叶汐揽在怀中，用后背为她挡住翻涌而来的飞雪。刺骨的冰冷撞在背上，更将一个冰冷的事实撞进心里——十六年前，确实有飞翼为得到头骨而滥杀无辜！
    关于悬月水晶护卫，云星根本没有明确记载，像是从未存在过。十六年前发生在这里的血腥杀戮，他闻所未闻。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飞翼究竟藏身何处？易宸暗想着，紧紧搂住微微瑟缩的叶汐，转头看向面色凝重的姬轩辕、戥和祝言。雪浪席卷，他们沉浸其中，一言不发。灰衣、银发的身影，曾经无端效命蚩尤的过往……犯下血腥杀戮的飞翼是谁？相信他们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如果那个人以蚩尤的身份活在这个时空，他又该怎么处置？下巴轻轻抵在叶汐的额前，易宸的思绪也和纷乱的落雪一样，无法平静。
    在水晶之眸的注视下，纸风车旋转在暗夜之中。三叶的深红花瓣炽热而凄美，风中摇曳着新生的蔷薇花蕊。夜幕下，猎人的佩剑指向深蓝色的御夫。
    遮天蔽日的大雪中，蕨塔之谷一片昏暗。寒风中，湖面很快又结了一层薄冰。滴落蒲草的水珠渐渐凝成晶亮的冰锥，一根根地倒垂着，刺向湖面。
    接连几天，落雪时大时小，没有停过。
    挪过石凳抵住木门，放下隔断屋子的藤帘，叶汐往灶炕里添了好多木柴。火堆上架着陶罐，水咕噜咕噜地翻滚。趁易宸、戥和祝言在药庐商谈事情，她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装满几大陶罐的水，打算在木屋里洗澡。
    从一觉睡醒，大雪纷飞的那天开始，她一直都是咬牙闭眼地在河边卷起袖子洗，然后逃回木屋，裹紧兽皮蜷在床上哆嗦好久。但是今天，一想到冰冷刺骨的河水和寒风，她就全身发冷。
    “小说里的女主玩穿越，不是到王府，就是入宫门。洗澡的时候有大木桶，暖暧的热水，撒满花瓣，还有一大群丫鬟、宫女伺候。我呢？”叶汐把葛布搭在木屋一角围成半圆的树枝上，摇摇头，笑道，“唉，叶汐啊，你连丫鬟命都没有，真是太可怜了。”
    “再不洗澡，就算不冻死，我也不想活了。”她咳了几声，捂着胸口的衣物走到葛布帘后面，瑟缩地脱掉身上的兽皮，把陶罐里兑好的温水淋在身上。
    “叶汐？”藤帘外传来易宸的声音。
    “别进来，我……我在……”虽然隔着两层阻挡，叶汐还是紧张地扯过帘上的衣物挡住身体。算了，别洗了！她急急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服走出来。
    撩开藤帘，易宸一眼就看见她冻得微微泛红的手。
    “擦干头发上的水，我带你去个地方。”易宸扯下树枝上的葛布，递给她。
    “哦，什么……什么地方？”叶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当然是可以让你舒舒服服洗澡的地方。再这么多话，头发上的水就要结冰了。”他扬起眉峰，笑道，“我在外面等你。”
    “有那么好的地方，现在才带我去，真是太腹黑了你。”叶汐束起头发，开心地追了出去。
    傍晚时分，貔貅越过皑皑雪峰，落在一片水汽蒸腾的密林之中。其它地方白雪覆盖，滴水成冰，这儿却是草木青翠，藤蔓缠枝。
    “古树之后的山洞里有温泉，你自己进去吧。”易宸替她拨开挡路的树枝。
    “我自己进去？”一想到漆黑岩洞里藏着的蛇虫鼠蚁，叶汐就踌躇不前。
    “想让我全程陪着？”易宸似笑非笑，“要是你不介意，我倒是……”
    “呃，小女子不敢劳烦易大人，我自己进去就好。”叶汐心里虽然有些害怕，脸上却笑得没心没肺。
    “岩洞只有一个入口，而且，里面也没什么会让你尖叫的东西。”易宸对着叶汐的背影朗声说道。
    “知道啦！我很快就好，你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哦。”叶汐眯眼笑道，对易宸摇了摇手。踩着湿滑的石块走进岩洞，越往里走，心里的感激和暖意就越来越多。她终于知道易宸为什么放心让她一个人进来——沿途放着发光的晶石，岩洞里并不是一团漆黑，而是笼罩着淡淡的微光。
    褪去衣物，取下发带，缠在手腕上，叶汐缓缓让身体舒展在温暖绵柔的泉水中。一阵风吹来，萦绕山间的草木气息清爽恬淡。山顶石罅中钻进的雪花悠悠飘落，还没落入掌心，就被岩洞里温暖的空气融成了水滴。
    清脆的水滴声打破难以言喻的寂静，幽幽地回响，氤氲的水雾缭绕在纤长的指间。想到岩洞外守候的易宸，莫名的温暖不知不觉溢满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