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暮色在落雪的寒夜似乎来得特别早，四周黑漆漆的。
    易宸倚在树干上，回忆她低头转身时温婉的浅笑。淡淡的笑容像是划过暗夜的流星，在他眼前留下一抹久久无法褪去亮色。
    天边，云层像是被烧着了，蹿出的深蓝色火舌在暗夜中异常的魅惑。它们游弋着，喷薄出更细、更浅，薄纱一般的云丝，瞬间布满整个树林的上空。
    “夜光云。”易宸喃喃道。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云星上常有的绚丽夜景。他跃上树峰，凝望着天幕上丝丝缕缕的深蓝。现下，纷乱复杂的情势每每逼迫着他只能去想应该达成的使命。心里，总有一个声音时刻提醒他，远离一切会令他脆弱的情感牵挂。
    “我们要的是基于责任的冷静和理性，不是让敌手有机可乘的、脆弱的情感牵绊。”易宸喃喃重复着记忆里的忠告，不觉回望枝桠半掩的岩洞口。
    蓦然间，巨响轰然，惊飞林中的栖鸟。山壁上陡然间出现一个大洞，叶汐的惊叫声也随之传出来。
    易宸不禁暗骂自己的疏忽，抬手劈断挡路的树枝，冲进岩洞。岩顶落下大大小小的碎石，砸在一池泉水中，水花四溅。叶汐蜷缩在池边凸起岩石旁，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抓起池边的衣物，跳进水中，裹着她飞身而起，离开岩洞。轰响中，山顶被无形的巨大撞力齐齐削去。
    百米之外，树峰上。叶汐柔弱无骨的身体仅仅隔着一层葛布，依偎在他怀里。湿湿的墨色发丝遮住了她的眉眼，披散在斜遮半肩的兽皮上，露出白皙细腻的后背。
    “后背的伤……”易宸惊出一身冷汗，他微微眯起双眼，毫无预兆地松开手臂。怀中的女子从繁茂的枝叶中簌簌滑落，摔在雪地上，没有惊叫，也没有挣扎。
    易宸随之落地，深红的水晶锁链已然缠在右腕。见她背对自己，慵懒地斜坐在雪地上，他双眸中的寒意越来越深。
    “下手这么狠！刚才还冲进岩洞救我，简直判若两人呢。”柔媚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响在寒风落雪之中。
    易宸握紧双拳，骨节咔咔作响，转身要回岩洞。
    “怎么，想回去找她？怕是已经晚了吧。被崩裂的山石夺去性命，或是……被带去九黎族？你喜欢哪个？”女子背对易宸，拉起曳地的兽皮遮住肩背。
    轻快的口吻却说出令易宸胸口钝痛的假设，火焰在赤色的锁链上燃烧，瞬间消融了四周的冰雪。他压住心中的怒火，问道，“你们究竟要怎么样？”
    “为什么不问问我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有没有受伤呢？”女子轻叹一声，慵懒起身，修长的双腿裹在兽皮中。
    易宸根本没搭理她，转身就走。飞絮般的大雪夹着冰雹打断了树枝，狠狠砸下来。
    “想去救她？可惜你走不了。”兽皮滑落，露出□□的后背和垂至腰际的黑色长发。白雪混杂着冰粒，如龙卷一般从她的脚踝缠到耳际，忽得又被风吹散。一袭出尘的冰蓝色纱裙完美地贴合在她身上，像是用天边最冷艳夺目的夜光云织就。
    锁链扫开飞落的冰雹，重重砸在雪地上。飞扬的雪花中，锁链如水纹，自下而上地荡漾开，顿时融化了四周的冰雪。
    眉峰如黛，明瞳似水。风雪中，丝丝缕缕的深蓝从飞扬的纱裙上缥缈而出，白如皓雪的腕上浮动着一个宛若冰雪凝成的手环。女子抬起手臂，手环的熠熠光华中，林间汇聚成溪的冰雪融水凝固在落叶、草丛里。水滴在发丝和纱裙上凝成晶莹的冰粒，她款款走向易宸。
    女子的轻笑声中，易宸每踏出一步，就有一株冰笋从地里长出来，挡住去路。手环上的无数冰坠碰击着，发出清越的声音。越来越多的冰笋冒出来，和树枝上倒垂生长的冰锥相互交错，犬牙般密密实实地将他围在中间。
    “这样就想拦住我？”锁链脱手而出，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牢笼般困住他的冰笋。
    “要是这么简单，我反倒觉得相当无趣呢。冰云，你说是不是？”女子巧笑嫣然，抬起手腕，双唇凑近晶莹剔透的手环，轻声细语。秋水般的双眸注视着易宸，一刻也不曾移开。
    无瑕的手腕上，冰云折射出晶亮的流光，游移在枝干、树叶之间。冷光交织，结成古树之间的冰网。碎落的冰笋不断吸附其上，一张张网连成曲折逶迤的湛蓝色冰墙。
    笼罩冰墙的凛冽寒气侵蚀着靠近它的一切。粗壮的树枝咔咔作响，覆盖其上的淡蓝色薄冰一块块凝结，又一块块地连着大树一起崩裂，碎了一地。
    炽热的水晶锁链击打在冰墙上，不仅丝毫痕迹都没有留下，反倒被硬生生地撞回来，扫断了易宸身边的参天古树。
    “你究竟想怎么样？”易宸极力按捺住心里的焦躁，咬牙问倚在冰墙上的女子。
    “我要那半块风信子石。”女子轻笑，飞身如雪花般轻飘飘地落在易宸面前。
    “好！不过，我要先回温泉岩洞。”漆黑的眸子里是压抑的怒火。
    女子摇了摇头，纤长的手指划过致密、坚硬的冰墙。“凭你腕上的那条锁链根本就别想击碎它。换作我是你，会马上交出风信子石，说不定来得及去岩洞见她最后一面。”
    风中，雪花无声飘落，湛蓝的冰墙映出朵朵纯白，还有易宸腾身而起的身影。
    “冰墙之上根本无法借力，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冰云手环在她的腕间晃动，滴水冰珠清越、冷冽的碰撞声中，冰墙不断攀升。
    锁链宛如银蛇，蓦地蹿过冰墙，缠在数十米高的树冠上。
    眨眼间，冰墙高过树冠，顶着锁链不断向上。两力拉扯之下，易宸的身影轻松地滑过冰面，越过冰墙，隐没在漆黑的树林里。
    锁链寒光熠熠，像暗夜里的一道道闪电，劈断矗立眼前的棵棵古树。百米之遥的岩洞却像是隔了数千米，心里的焦急令易宸突然有一种想要粉碎所有阻滞的冲动。
    断石散落，水雾升腾，岩洞里狼藉不堪。
    她不在这儿，至少还活着。可是，亲眼证实早已了然于胸的答案，易宸的心里并没有好过多少。他想起戥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想起泪滴窟交手时，蚩尤的阴鸷眼眸；还有令人脊背发凉的血祭！一幕幕血腥在眼前闪过，他觉得五脏六腑焚烧得生痛。
    岩洞里，水雾消散，温泉水渐渐冻结成一片冰蓝，寒气四溢。雪如飞絮，从露天的山顶飘下，落满他的双肩。
    雪纷纷，呼啸的寒风冷如冰刀，扎进叶汐仅仅裹着一层单薄葛布的身体里，一下又一下。不想呼吸，赖以生存的空气带着致命的冷冽，刺痛了心肺，将早已混沌的意识渐渐逼离冻得麻木的身体。
    温泉岩洞以南，山势逶迤。风声在绵延数百里、荒无人烟的幽远山谷中回荡。越往南，狭长的谷地越渐开阔，浅草漫漫，古树苍翠。
    谷底，一间小木屋侧依万丈山崖峭壁，独享着人迹罕至的宁静。屋内，八根坚韧的草藤从屋顶垂下，系着离地两尺多高的树藤床的四角。熟睡中的叶汐裹着葛衣，蜷缩在床上。衣袖半掩着手臂上暗隐力量反噬后留下的淡淡伤痕。左耳垂上，如蚊蚋叮咬般的红肿，是昨夜风雪疾行留下的冻伤。
    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猛然醒来。顷刻间，温泉岩洞坠落的碎石和突然出现的蒙面男子清晰地闪进脑海。木屋里的冷硬摆设令她有一种陌生的恐惧，起身下床，她赤足走了出去。
    远处，瀑布从险峻的万仞崖壁上翻腾而下，冲入清幽的碧潭。绿藤交错的林中，水雾氤氲，轻轻抚过林立的嶙峋怪石，若即若离地缠绕着苍虬的古树枝。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九黎族？”望着树荫掩映下的森冷木屋，她轻手轻脚地慢慢后退，突然转身，拔腿就往反方向跑去。
    林中响起鸢鹰的惊叫，树后不徐不疾地走出一个灰袍男子。缕缕白雾缭绕，远远看去，像是绣在他灰袍上的灵动的白蟒。蒙面葛布之外的狭长双眼逼视着叶汐，尽显讥诮和阴鸷。
    “真是归心似箭！这样最好，我也不想留你。说出头骨的下落，马上就可以离开。”他，灰袍，银发，腰侧挂着青芒流动的钩月水晶。
    “蚩尤！”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叶汐小心翼翼地开口，“昨晚是你带我来这儿的？”
    蚩尤走近，上下打量她，摇了摇头，冷讽道，“对面敌手，毫无反击能力，小小的风雪也能让你晕倒。看来，我之前真是高估你了。”
    目光带着寒意，看得叶汐心慌不已。她低头垂目，避免与他对视。
    蚩尤伸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我从来不留没用的人。”他很满意她眼中的慌乱和惊恐，“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水晶头骨？”
    “我真不知道，不然，早就帮易宸找到了。”叶汐扭头挣脱他的胁迫，想起祝言的告诫，她尽量每个字都说得柔柔弱弱。与其胡乱编造头骨的下落，让蚩尤发现她根本一无所知，毫无利用价值，倒不如说出真相。或许，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还说“不知道”，反而让他难辨真伪。
    冷笑陡然响起。她迎上蚩尤灰蓝色眼眸里的阴鸷，不由得害怕，慢慢向后挪去。
    “看来你并不想离开这里。既然要长住，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蚩尤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叶汐的双肩，强行扳过她的身体，指向小木屋后的群山，挑眉道，“这儿是谷地的尽头，穿过屋后的那片树林向南走，是绵延的千仞绝壁。你水性好不好？”
    “要是说会，你还不得到处布下重重关卡！”叶汐暗想，轻声回道，“我不会游泳。”
    蚩尤冷哼一声，蒙面葛布上隐隐透出鄙夷的笑意。“太可惜了！树林和绝壁之间有大大小小数十个瀑布冲击成的深潭和浅流。你不谙水性，自然也就没办法近看那些奇峰、隧洞了。”
    尖锐的呼哨声响起，林中奔出一匹黑马。蚩尤跃上马背，伸手将叶汐拉到身后。
    “不想死就抓紧。”他头也不回地说着，向谷地的北面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