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44 冰与火


疾驰的骏马上,叶汐本能地紧紧抓住蚩尤腰侧的衣袍。惊魂甫定,她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原本以为阴森、黑暗、杳无人烟的九黎族竟也是风景如画。从隐在林中的木屋数量来看,这里的族人至少是姜氏和轩辕族总人数的十几倍。
    穿过族人聚居的小树林,东西两边是耕作的田地,挤挤挨挨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地里劳作的清一色是年轻族人,看见蚩尤打马而过,他们无一例外地停下手中的农活,恭恭敬敬地低首立在原地。
    大约行了十几里之后,东西两侧的山势渐渐收拢。整个九黎族就像一个南北朝向,平放在大地上的细颈梅瓶——南边是群山合围而成的圆润“瓶腹”,往北越接近”瓶颈”,就越逼仄。突兀、粗犷的岩石终于从云雾中凸现出来,勾勒着巍峨高山的刚硬棱角。
    一棵槭树兀自立在山脚下,火红的叶子厚厚地落了一地,美得妖冶,叶汐不禁有些眩目。
    “都什么时候了,小命快没了,还有心思欣赏这棵树!”叶汐心里想着,握紧衣袍的拳头不由得捶了下去。蚩尤绷紧脊背,喝住马匹,声音里隐含愠怒。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不轻不重的一拳,正好打在他身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叶汐低头,松开拉扯他衣袍的双手。
    蚩尤根本没理会她的道歉,翻身下马,走向槭树,背对叶汐,立在风中。
    叶汐狼狈地滑下马背,朝蚩尤面对的方向看去,一个银装素裹的冰封世界展现在她眼前。九黎族温暖如春,可是,仅仅隔着一棵树的距离,另一边却是大雪纷飞。山谷两侧的奇峰像是雪中嬉戏的两条白蟒,追逐着游向远方。
    一边是纯白的棉絮飞雪,另一边是暖风中深红的槭树落叶。沉静的冰冷,燃烧的炽热,冲突激荡,却也映衬、调和着。
    “这里就是九黎族的出口。跨过结界很容易,不过,你永远走不出前面冰封的峡谷。”蚩尤不由分说地扯住她的手臂,走近槭树后的结界。他握紧叶汐的手腕,伸到结界之外。
    寒风飞雪,冰冷刺骨,叶汐的手臂不一会儿就冻得通红。
    蚩尤松手,冷眼看着她手臂上的青白色指痕,淡漠道,“这个结界,任易宸有多大能耐也感应不到,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当然,如果你想自己走出去,我绝不阻拦。”
    瀑布深潭、冰封山谷。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安安分分留在九黎族!做梦!叶汐暗想,气得憋闷。但是,小命还捏在他手里,她只能极尽温婉地低眉垂目。
    白皙的双足踩在火红的槭树叶上,微风吹动她的墨色长发,丝丝缕缕地扬起。蚩尤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走向黑色骏马的娇弱背影,刚毅的眉峰竟渐渐柔和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伸手按住蒙面,转身面对着飞雪翻涌的山谷。
    “叶汐,你越来越不像自己了,知道么?你原来有正义感,嫉恶如仇。可现在呢,明知道他是坏人,要挟你,却还装成楚楚可怜、逆来顺受的小女人。”叶汐轻抚黑骏马的鬃毛,望着不远处蚩尤的背影,心里碎碎念着。
    前面的路,青草漫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
    “不会骑马,走路还是会的。想当年,我还穿高跟鞋登过栖山呢!光脚走平地能难得倒我?蚩尤,你就在那儿看雪景看个够吧!”她小声嘀咕,揉着冻得通红的手臂,兀自向谷地尽头走。还没走出五十米远,身后就传来马蹄声。
    飞奔的骏马疾速掠过,一只手臂有力地揽在叶汐腰侧。眨眼间,她双足离地,被扔到了马背上。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她喘不过气,虽然蚩尤很快松开,但身体的酸疼愈演愈烈。叶汐按着肋下,疼出了眼泪,却硬生生把呼痛声忍了下去。
    “很痛是么?只有痛才会让人长记性。记住了,下次不要擅作主张。”隔着蒙面,蚩尤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易宸抱着她滚落山坡的情形历历在目,想到这儿,眼泪就止不住地涌出来。
    “别说我不知道头骨在哪儿,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也不会说!相由心生,难怪你蒙面,一定是坏事做尽,越来越丑,不敢拿真面目示人。别难过,等你被黄帝打败归天的时候,就不会再有这个困扰了。”她使劲抹掉眼泪,暗暗腹诽,破涕为笑。
    盎然的绿意在越过山峰以北的姜氏族中,被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
    “风信子石已经到手,你还不快点回九黎族复命?”一袭黑衣的易宸立在雪中,因为担忧叶汐的安危,眉峰隐隐纠结。
    “怎么,姜氏这么大,难道没有我容身的地方?”身着冰蓝纱裙的女子倚着古树,随意拨弄着腕上的冰云,语气慵懒。
    冰雪覆盖的树林中走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向易宸摇了摇头。
    昨晚,知道叶汐被掳后,戥和祝言就分头去记忆中的九黎族所在地寻找线索,可惜无功而返。
    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易宸快步朝戥和祝言走去。刚走了没两步,闪着冷光的冰锥就密密匝匝地朝他身侧的一间木屋飞去。积雪和茅草纷纷扬起,千疮百孔的屋顶顿时塌了。屋里的族人惊叫着,推门跑了出来。
    “只要你离开姜氏半步,我就把族人冻得像冰墙一样结实。”冰云手环在女子的腕间上下浮动。
    “够了!你再敢伤害族人,我就毁了风信子石。蚩尤怎么处置办事不力的属下,你比我清楚。”易宸背对着她说完,和戥、祝言一起走进药庐旁的木屋。
    “九黎族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戥蹙眉道。这正是叶汐被掳那天,他们三人在木屋中的猜测。只是没料到会在如此紧迫的情势下,得以证实。
    “蚩尤的暗隐力量很奇怪,我根本感应不到。现在,就只有一条线索了。”易宸看向远处树下的女子。泪滴窟里的七个黑翡卵石对应七个悬月水晶护卫,可是,除了荩、戥和祝言之外,其他四个都下落不明。她会不会也是受制于蚩尤的悬月护卫之一?
    “她和你交手的时候没有悬月水晶?”屋前,茅草上悬挂的冰锥碰撞着,清脆的声音揉进风里,融成祝言淡雅的嗓音。虽然喉间的菱水晶已经取出,但他还是无法开口说话。
    易宸摇了摇头。突然间,他想起巨蛇口中升腾而出的武士岩刻,急切问道,“你们的右手臂上有悬月印记么?”
    “荩、祝言和我都有这样的印记,但之后的悬月护卫是不是也一样,我不确定。”戥很诧异地拉起衣袖,露出右臂上一线细如发丝的银白色弧纹,“你是怎么知道的?”
    “幽冥虫洞的岩石门上,刻着从巨蛇口中升出的武士,他的右臂上有弦月纹。”易宸若有所思,喃喃道。在云星,巨蛇是庇护人类远离杀伐的保护神。之前,他一直没想明白那个武士究竟是蛇神的化身,还是寓意被巨蛇吞噬的邪恶力量。不过,现在终于清楚了。石门岩刻暗指悬月护卫的使命是保护水晶头骨,阻止一切因它而起的贪婪争夺和无谓杀戮。
    “得想办法让她脱离蚩尤的控制,恢复记忆。”易宸的目光无意间落在陶瓶里的水镜草上,这是叶汐在落雪之前采来的。连日的极寒已经令它过早地枯黄凋零,失去了生气。想到叶汐在九黎族可能遭遇的危险,一种即将永远失去她的恐惧就像身体里突然生出的荆棘,随着血液流进心里,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会割出无数深深浅浅的伤口。
    “几千年的沉睡中,我们的暗隐力量是依赖黑翡卵石才得以积聚。或许,她会和戥一样,在那里恢复全部的记忆。不过……控制她的银水晶究竟在哪儿?不取出来,她就永远不会记起自己是谁。”祝言冷然道。屋檐下,长长短短的冰锥经不住陡然加力的震动,清脆地崩断,斜斜地扎进雪地里。他转身,摸着颈间的那道伤痕——浅浅的,却永远无法抹去。千年前的使命、蒙尘的过往,都因这道伤痕而可笑地牵扯在一起。越想忘记,就越容易记起,那道伤痕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嘲笑他。
    “用菱水晶控制我们的人在哪儿?会是蚩尤么?”祝言不断自问,可惜没有答案。心沉沉的,滋生出令人发狂的恨意和不甘。他很想亲手揭开蚩尤的蒙面,看看他是不是十几年前拔出骨箭,意图射杀自己的男子。
    风雪迷蒙,树下女子的纱裙渐渐模糊不清。在祝言眼中,雪里的那抹淡蓝就像另一个自己,孤寂地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救赎。素色衣袍闪出木屋,掠过地上的白雪,来到女子近前。
    “你是谁”?祝言望向她的双眸。
    “木萤。”女子笑了,飘落的雪花随着清灵的笑声在空中曼舞轻扬,“为什么开口问我的不是姜氏族长,而是你呢,祝言?”
    “你……?”祝言记得,之前在九黎族从未没见过她,“难道这是身为悬月护卫的残存记忆?”
    “很惊讶么?”木萤笑了,眼尾一弯,低头用指尖轻轻弹着腕上的冰云,背倚树干,讥诮道,“胆敢背叛族长,离开九黎族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来这儿之前,族长并没交待要处置你,我也懒得多事,你还是走远一点吧。”
    渺如星火的希冀沉进漆黑的眸子里。祝言抿紧唇角,取下额前深黑的千叶水晶,用力握在掌中。水晶的尖角割破了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纯白的积雪上。叶坠宛如展翼的黑蝶,倏然飞出。
    黑色的蝶翼划破寒雪,无声无息地聚在木萤四周。黑色清冷,却像是蕴含了瞬间融化冰雪的热力,所过之处,留下深深的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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