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49 吞噬


冷月西垂,厚重的雪云逐渐隐去了它的踪影。
    幽静冰寒的雪窟中,橘红色的火光,和着急促的脚步,摇曳而至。
    姜晓怀抱一个反扣着酒碟的陶罐,举着火把,一路小跑,来到戥身边。
    “喝点暖暖身吧。虽说木屋散了架,不过,埋在墙角的酒罐一点事儿都没有,我们挖出来不少。”他斟满一碟果酒,递给戥,敲了敲陶罐,眯眼笑道,“多着呢,尽管喝。”
    “多谢。”戥接过酒碟,润了润干燥的嘴唇。族人不信任他,执意留在原地,因此,融开冰雪隧洞的同时,还要兼顾越布越广的结界,这极大地耗损了他的暗隐力量。
    戥抬手按在蓝焰涌动的寒冰上,炽热的火焰渗进细碎的缝隙,幽幽地燃烧着。晃动的火光中,隐约可见几米之外更为深远的黑暗和凸起的岩石。
    “天快亮了吧。”戥自言自语。
    “呃,到处黑黑的,看不出来,不过也差不多。”姜晓摸了摸肚子,咧嘴道,“记得有一次,整整一天没吃东西,就像现在这么饿。”
    从戥接过酒碟的那一刻起,姜晓就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欣喜中。就像在树林里遇到一只食人野兽,它曾经令人心生畏惧,而现在却变得异常温驯。不仅毫不犹豫地吃掉他递去的一把青草,还用冰蓝的眸子友善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还真像。”姜晓抱着酒罐,低头呵呵笑着。突然又举起右拳,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一本正经地小声嘀咕,“戥救过族人的性命,姜晓,你要再敢把他想成吃人野兽,我就揍你,听见没有!”
    戥的目光循声而至。
    “不不不,你不是野兽,你们一点也不像,眼睛也不像。”姜晓急着辩解,却越说越乱,慌得手足无措,最后干脆抱起酒罐狂饮。
    “那罐酒,不是给我的么?”极浅的笑意闪耀在冰蓝的双眸中,面对憨直的姜晓,戥格外放松。
    一口酒喷了出来,姜晓大力地捶着胸口,努力睁大已经呛出泪水的眼睛。他确定,戥笑了,他真的在笑。
    “进入北林岩洞,族人就安全了。”坚实的巨大冰块在戥的重击下轰然崩裂,碎成一块块,燃烧着蓝焰,飞撞在山洞里凸起的岩石上。
    闷响,起起落落,连绵不断。
    脚下的大地蓦然震动,隆隆声由远及近,冰川变得躁动不安。拳头大的冰块在冰泉里弹跳着,溅起一簇簇水花。
    玄色身影从姜晓身旁疾闪而过,消失在冰雪隧洞的尽头。
    偌大的北林,散布着十几个火堆,火光明明暗暗。围火而坐的数百个族人不约而同地看着药庐的方向——那里,厚重的暗色正在一点点融化。蒙蒙的光亮穿透结界外的冰墙,投下细碎的浅蓝色光影,或明澈、或暗淡,流转在高低不平的雪地上。
    一阵更为猛烈的震颤之后,莹润的湛蓝色迅速殆尽,只留下布满裂痕的冰墙蜿蜒在戥的眼前。
    结界之外,人影、树影,模糊不清。雪地上,淡淡的绯雾从不断蔓延的龟裂纹路中蒸腾而出,弥漫在晨曦里。
    焦黑色沿着树干缭绕而上,藤蔓、枝叶瑟瑟而动,在淡绯色的雾中瞬间燃成灰烬。
    火,炙烤着整片森林。
    “你又想怎样?”木萤轻撩耳边的发丝,慵懒问道。热浪滚滚,凝在纱裙上的滴水冰珠早已失去了剔透的色泽。
    百米之外,易宸半跪在地,右手握紧殷红的墨心水晶,重重挥出一拳,没入白雪之中。
    这一拳像是打破了雪的禁咒,将地底的某种力量释放出来。它冲撞、撕扯着遍地的裂痕,在窜涌的气流中渐渐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霸道地掀起半人多高的落雪和厚重的冰川。
    漩涡中,剥离大地的冰雪被赤红色的锁链禁锢着,卷向半空。
    冰云手环映出渐渐逼近的易宸,飘忽的墨心水晶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无数迎面袭来的冰锥。易宸身后是祝言的结界,两道相距数百米的冰墙之间,只有那里还残留着雪色。
    锁链悬在半空,像一张阻隔在天地之间的大网,用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将这个世界平行分开——一边莹白夺目,另一边则是灼热的绯红。
    火雾迷漫,冰锥渐渐势弱,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制着无法向前。很快,它们在燃起的一簇簇明火中消融得无影无踪。
    木萤依旧慵懒地笑着,掷出腕上的冰云,滴水冰珠碰撞出清越的声响。
    淡淡的绯红从墨心水晶中晕出来,缭绕在手臂上,易宸诧异地看着冰云毫无阻滞地疾速袭来。他握紧右拳,重重打在冰云上。顿时,绯雾炸开刺眼的光芒,染血的滴水冰珠四处飞迸。
    双脚在遍布枯草的土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凹痕,不断后退的易宸撞断了数根早已化为焦碳的树干,停了下来。右手骨节上,皮肉已经绽开,惨白的伤口边缘渐渐渗出血色,可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百米之外的木萤。
    冰云再次袭来,易宸挥臂抵挡,可在木萤魅惑的笑声中,诡谲的手环突然折向北林冰川。
    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冰川在冰云嵌入的瞬间,立刻疯长出无数冰锥,疾刺向易宸。
    “这是……禁锢结界?”戥站在北林边缘,遥望着火雾,喃喃自语。背上的沁蓝前所未有的安静,原本涌动其中的暗隐力量因为禁锢结界的出现而渐渐沉寂。他知道,易宸在最大限度地催动暗隐力量,布起足以禁锢敌手武器的结界。
    “可是,为什么木萤的冰云根本不受影响?”戥微微皱眉。
    暴怒的冰川推着巨大的漂砾缓缓前行,数十人高的巨石挤裂了北林结界外的冰墙,投下令人生畏的庞然暗影。
    冰锥蜂拥而至,满目绯色中,它们消融成水雾,四处飘散。很快,后继的冰锥在寒雾的庇护下,带着冷光夺目的冰刃,向易宸袭来。
    禁锢结界根本压制不了冰云,这一点,易宸始料未及。可是,他不愿停手,因为结界一旦撤除,双方势必又会回到之前对峙的状态。僵持的局面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不仅受伤的祝言无法再次布起保护族人的结界,他的暗隐力量也不可能在持续消耗中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当然,义无反顾地开始这场有生以来最没把握的对决,并将它继续下去的,是易宸对速度和危险的渴求。全神贯注地避开冰刃,追赶木萤诡谲的行踪,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摆脱中了魔咒的记忆。昨夜,一片静谧之中,他不断回忆起山石崩塌一幕。震惊、焦灼、自责,它们被一次次的回忆加深了几十倍、几百倍。有好几次,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深呼吸,才能平复几近失控的暗隐力量。
    湛蓝的裙角在脚踝边翻飞,木萤疾速后退,腰侧扬起的黑色长发纷乱、狂野。她微微颔首,目光却略带挑衅地盯着眼前的黑色身影。
    一次次敏捷地挡开刺向要害的冰锥,纷飞的冰屑中,易宸的指尖距离木萤只有咫尺之遥。可是,不断袭来的冰锥却令这短短的距离始终无法逾越。
    右手狰狞的伤口微微泛白,流出的血像蒸发了一样,很快消失在空气中。炽热的暗红色从水晶锁链中缓缓褪去,不易察觉的细碎冰雪飘落在愈发殷红的雾色中。
    “开始反噬了么?”戥伸手按在结界上,灼热熨在掌心。数千年前,他第一次尝试着控制暗隐力量时,就听说过禁锢结界——一个可以压制对手武器的霸道结界。但是,真正敢用的人却寥寥无几。它就像一个邪魅的血魔,用利齿撕咬敌手的同时也会汲取主人的鲜血和暗隐力量。一旦无法速战速决,用禁锢结界的人就会处于极为凶险的境地。
    “他还能支持多久?”仰头看着匍匐在结界上的冰川,戥面色凝重,“无法控制冰云,那么……冰雪呢?”
    深蓝的悬月水晶悄然浮出左肩,戥转身面对族人,淡淡道,“去北林岩洞的路已经打通了,你们尽快离开这里。”
    结界之外,天与地,冰火两重。大多数族人心生惧意,早没了要回去的念头。可是,听从戥的建议去北林岩洞躲避,他们又有些不情愿。
    结界以南,一片绯红,流动缭绕的灼热似乎带着血的气息慢慢地、一点点地渗进来。危机迫在眉睫,族人却踟蹰不前。
    “不走?好!这么想死,我成全你们。”戥拧起双眉,掷出几枚蓝焰石。火光划过幽暗,散落在族人稀少的雪地上。
    簇簇幽火在雪地上炸开,危险的火舌逼着族人退往北林岩洞。
    姜雨紧紧握着腕上的小兽牙手链,背抵树干,无助地看着纷乱的族人。明暗不定的光影中,墨玉色的短发只有黯然的黑色,垂在脸颊边。
    “对不起,不能帮你达成心愿了。”凝望之间,悲伤涌进心里。戥轻轻压住左肩上浮动的悬月水晶,猛然握紧右手,尖锐的水晶棱角割破掌心,血顺着手臂滴落在雪地上。
    悬月水晶剧烈振动,几近失控,与此同时,沁蓝就像火绒,引燃了他身边数尺之内的空气。翻滚的烈焰和狂风疾速旋转成湛蓝的龙卷,冲向幽暗的穹顶。
    冰川和漂砾流动的巨大轰响渐渐停了,疯长的冰锥刚刚露出尖锐的棱角,就被冰川吸了进去。冰云手环怪异地扭转着,发出尖利的声响,像要极力冲出冰川的束缚,却又无力摆脱,只能不甘地嘶叫。
    姜晓冲出人群,跑向戥,可燃烧的烈焰令他根本无法靠近。撑住膝盖,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断断续续地问道,“这……这究竟……究竟是怎么了?”
    “结界快消失了,带族人离开,越快越好。”清晰的声音随着热浪传出来,深蓝的火焰中,戥的玄色衣袍猎猎翻飞。
    滴水冰珠从冰云上崩落,无数熠熠闪光的亮点散布在穹顶上。冰川咔咔作响,发出类似巨大冰块在阳光下爆裂的声音。
    轰响沉闷、连绵,巨大的黑影缓缓压来。族人惊恐地盯着,不住后退。那些黑影是一个接一个的漂砾,随着再度涌动的冰川,狠狠撞向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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