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夜幕悄悄降临，银月清辉下，姜氏北林嘈杂一片。十几天来，族人趁着夜间清凉，重新修建被冰川压垮的木屋。
    叶汐站在树下,仰头看着直刺夜空的黑色树峰,有些黯然。对战中损毁的草木因藤纹而重生，树林又恢复了原来的盎然。月下，几棵新生的小树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
    “可是，有些东西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她听到自己的叹息声。近来，莫名的疏离让叶汐觉得易宸好像变了一个人。
    “叶汐，你自找的吧。明知道他忧心如焚，还装失忆逗他。这下好了，人家生气不理你了，看你怎么收拾！”她揪住自己的耳朵，一顿数落。
    心烦意乱，她避开族人，走向水边。刚刚听到清泠泠的水声，脚上的草履就被伏地的蔓草勾落了。叶汐弯腰去捡，却透过垂藤，看见岸边闪烁不定的细碎光影。
    细小的冰粒宛如一朵朵素洁的兰花，点缀在木萤的黑色长发上。
    “有关悬月水晶，你不想知道更多么？”轻柔的声线、魅惑的尾音融进淡淡的月色。
    “你似乎没什么诚意要告诉我。”易宸淡淡说完，转身要离开，却被木萤拉住手腕。
    “和我一起进入黑翡卵石沉睡的，还有……”柔柔的碎发垂在耳边瓷白的肌肤上，夜光云般深蓝的纱裙勾勒出木萤曼妙有致的曲线。一寸寸地，纤长的手指沿着易宸的手臂向上游走，慢慢环过腰间，轻轻抚在他挺拔的脊背上，“还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火殷。”
    木萤踮起脚尖，微凉的双唇印在他的颈边。
    “这样的诚意……够不够？”她闭上眼睛，喃喃说着，柔弱无骨的身体若即若离地倚着他。
    月下，缠在木萤手腕和腰际的细小冰凌格外清冷，细碎的寒光刺痛了叶汐的眼睛，她逃似的转身就跑。心跳声在耳边轰响，脚下是深深浅浅的柔软落叶，树木的黑影和北林的火光在眼中颠簸晃动。仓皇地穿过树林，她停在支离破碎的药庐前，撑着膝盖不住喘息。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这么狼狈？”她喘息着自问。草丛中，两只脚一灰一白——跑得太急，竟然忘了捡那只缠在藤蔓里的草履！她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除了一块消失了几千年的水晶头骨，我和易宸之间什么都没有！而他和木萤都来自云星，或许他们更适合对方吧。”叶汐漫无目的地在草庐残损的木基上徘徊，碎碎念着，心隐隐地痛。情绪反复，她懊恼地使劲跺了跺脚。
    松动的木块滑开，一块带着灰白色线条的残破陶片露了出来。
    “好险。”摇摇欲坠中，叶汐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吐了吐舌头。
    火光晃动不定，那些灰白的纹饰似乎在不断延伸、交错。很熟悉的弧度和色泽，她好奇地把它从泥土中拔了出来——一块陶器的碎片，灰白色刻痕弯弯的，像是没有完成的树叶，或是花瓣。
    木板下的碎陶被一片片翻找出来，很快，一个虽有缺损，但依然令她惊愕不已的图案呈现在眼前——一朵无根百合！
    她突然想起那几个原本放在木屋墙边的陶瓮和陶罐，毫不起眼，却无一例外都有这种刻痕。
    “为什么无根百合会出现在姜氏的陶器上？”叶汐轻轻抹去陶片上的泥土。
    “在找什么？要帮忙么？”燃烧的火把噼噼啪啪响，姜晓笑着跑过来。
    “在看陶片上的刻纹。”叶汐将它递给姜晓，“你见过么？”
    “哦，这些花啊，晚儿刻了不少在陶罐上呢。”姜晓不以为意。
    “晚儿？是已故阳长老的女儿吧。”叶汐皱了皱眉，在阳长老身故的那天，姜晚就不辞而别了，线索又断了！
    “姜氏迁来这儿的途中，路过一座临水的高山。山下的湖很大很大，就算站在山顶，也看不到尽头。”姜晓咽了咽口水，好像有些害怕，“日落之后，湖水里会出现一团团蓝光，族人都不敢靠近。姜晚倒是不怕，和族长去了水边，回来之后，就在陶罐上刻了这些花纹。她还打手势告诉我，那些蓝色的花儿就在水里。”
    “打手势？”叶汐不解。
    “晚儿不会说话，生下来就不会。”姜晓低头，有些难过，“之后没多久，姜氏出了很多事。这些花，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就已经……”
    “这里是她的家，姜晚一定会回来。”叶汐轻声安慰，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个湖离这儿有多远？”
    “你要去？还是不要了，那里太吓人了。”姜晓嘟囔着，随手捡了一截折断的树枝，抬脚抹平泥土，弯弯曲曲地画了几条线，又画了几座大山的轮廓。
    “很近的，沿大河逆流而上，绕过几座高山，大约十来天就到了。”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族人的吆喝声。
    “我要去帮忙了！”姜晓举着火把，一边跑一边回头，“要是看不明白，可以问族长，他记得可清楚呢。”
    叶汐独自一人弯腰琢磨着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不期然地，身后响起易宸清朗的声音。
    “你好像忘了这个。”
    心跳，很紧张，想稍稍平复一下再转身，可身体却迫不及待地转向他。短发、黑衣，深邃的双眸静静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没有一丝笑容，却带着无法抗拒的魅力。
    “妖孽！”叶汐暗暗腹诽。几个月前，刚刚来到这个时空时，她还曾经负气地丢下他。可是现在，只要易宸开口，她一定会拎着小包包，乖乖地跟着。叶汐揉了揉额角，暗叹世事无常，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睁着眼睛睡着了？”看见叶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盯着脚尖发呆，易宸忍不住出言调侃，“这么漫不经心，怪不得连鞋子丢了都没发现。”
    水边，他知道叶汐在树丛里，所以没有避开木萤的吻。如果他们之间的情愫需要有什么来割裂，那么木萤就是那把锋利的匕首。
    “对不起。”尴尬地接过草履，叶汐低头垂目，盯着草地，“你和她……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我知道。”易宸语气淡漠，可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长发束起，容颜清丽，一如初见。可是，有些东西早已不同了。现在，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他亲手筑就的屏障。有时候，他会莫名害怕，一种即使面对强大敌手，也不曾有过的胆怯。不敢靠近她，熟悉的气息会唤醒强压在心底的渴求，会令他无力招架，想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在怀里。可是，他也无法远远走开，似乎有一条异常柔韧的藤蔓牢牢拴起他们，打了个死结。
    最终，易宸打破了在沉默石化的尴尬气氛，微微俯身，专注地研究起姜晓留在地上的“杰作”。
    叶汐迅速穿好草履，静静站在一旁，直到他将最后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画在葛布上。
    “有什么发现？”她轻声询问。
    “你感应到的银色鲨鱼叫做银鲛。还有，那些无根百合，并不是真的花，而是一种古老的无脊椎动物——海百合。”易宸的目光扫过叶汐的右腕。九黎族的强大结界里，她有了更强的感应力。可是，他宁愿不要这些线索，也不愿她经历痛苦。“现在，寻找的范围缩小很多，顺着查下去，头骨应该离我们不远了。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明天……”易宸警觉地停了下来。
    树蔓簌簌响动，几个长老领着一群年长的族人，慢慢聚拢过来。
    “族长，还有三十多日，就到姜氏一年一次的神火祭了。兴许，今年姜氏族人触怒神火，招致灾祸连连——暴风幽火、族人失心癫狂；本应草木葱郁之时，却连降大雪。因此，今年的神火祭，族长可否‘祈火’，连同那些外族人一起？”为首的苍长老拄着木杖，字字句句没有丝毫停顿。
    “可以。”易宸淡淡回应。
    “他们一并加入‘祈火’，连同叶姑娘在内，族长不反对？”易宸爽快应允，苍长老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上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不反对。”虽然对姜氏神火祭一点都不了解，但易宸不想在临行前再生事端，只好先应承下来。
    族人渐渐走远，药庐边响起清脆的掌声。
    “该怎么形容你呢？哦，对，想起来了——‘无知者无畏’。”姬轩辕抚掌，笑着走到易宸身边，“没听说过姜氏的‘祈火’，对不对？告诉你，它真的可以用凄美、壮烈来形容。参加‘祈火’的人必须站在神火堆里，直到添加的炎火石燃尽，整个过程得有大半天。”
    姬轩辕有些气结地扳过易宸的肩膀，“你可以，祝言、戥、木萤他们都能抵挡，可叶汐怎么办？你为她想过么？”
    “我不会有事，有幽蓝石啊。”叶汐生怕两人又打起来，急忙拉住姬轩辕的衣袖。
    明明自己有危险，心里还紧张易宸。姬轩辕想着，皱眉苦笑，朝易宸的肩膀就是一拳，“好好好，你送她进火堆，她心甘情愿，我不管了！再管就让天雷劈中我好了。”
    话音刚落，幽幽的闪电就照亮了姬轩辕额前的玉璧，惊雷炸响。
    “这么巧！”雷声振聋发聩，叶汐捂着耳朵，忍俊不禁。
    蓝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易宸和姬轩辕的神色却异常严肃。他们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背对背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