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雷声越来越密，震得树冠瑟瑟倒向一边。透过树枝的缝隙，叶汐看见远处劈断的大树上燃烧的熊熊火焰。
    忽然，孩童的惊呼声从不远处的藤蔓小屋里传出来。
    “是静童。”姬轩辕握紧双拳，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屋，额角渗出点点冷汗，可依然寸步不离地守着叶汐。
    蓝光似水，薄如蝉翼，从小屋的藤蔓间缓缓洇出。可转瞬间，它又像迸裂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静童惊恐的叫声随着隆隆雷声再度响起，易宸、姬轩辕和叶汐不约而同地冲向藤蔓小屋。祝言、木萤随后而至。
    “他怕雷声，别让他听见……”长藤被拨开，戥将怀中的静童塞给姬轩辕，捂住左肩，重重跪倒在地。
    电光闪过，又一阵绵长的雷鸣。静童捂着耳朵，一反常态地哭闹着，拼命往姬轩辕臂弯里钻，小小的双脚不停地乱踢。
    墨心水晶和清音玉璜同时晕出光芒，却被祝言阻止了，“这种讨厌的声音，还是交给我吧。”
    呼吸之间，千叶水晶倒转成“树峰”，姜氏北林立时笼罩在一片朦胧柔和的光晕中。轰响的雷鸣渐渐变得隐隐约约，最后，只能看见一次次撕裂夜空的闪电还在肆虐。电光此起彼伏，姬轩辕抱着昏迷的静童冲进一间尚未完成的木屋，叶汐紧随其后，唇色苍白。
    “你的伤没有痊愈？”易宸扶着戥，走进藤蔓围成的小屋。
    “已经全好了。”戥紧紧按压着左肩，坐在榻上，声音沙哑。亚麻色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双眸。
    “为什么刚才……”易宸想起浮现在木屋上的结界，消失得那么快，那分明就是暗隐力量不济造成的。
    “那个孩子突发急症，很痛苦，我一时慌乱，暗隐力量才会……才会失控。”戥深深吸气，平静应对，目光却落向小屋的门口。
    祝言迟迟没有走近，紧握双拳，像在极力隐忍什么。他盯着若无其事、抱着双臂倚在树干上的木萤，眼里是悲伤，又像是愤怒。
    “对你，没有隐瞒的必要，你不要乱猜。”戥缓缓动了一下左臂，看向屋外，喃喃道，“跑这么快，叶汐她要干什么？”
    虽然觉得戥一定有事瞒着他，但一时半会儿追问不出真相，易宸又担心叶汐有事，闪身追出木屋。
    “去哪儿？外面危机四伏，就算你不在乎别人的感受，难道连自己的安危也不管不顾了？”北林结界边，易宸伸手拦住叶汐，“别这么自私好不好？”
    面对陌生的易宸，叶汐心里的一团火猛然烧了起来。
    “大公无私是男人的事，和我没半分关系！你们喜欢用命去拼，拼到血泪成河，身边的人一个个死掉，再悲悲戚戚地缅怀。我不止自私，还目光短浅，只在乎身边的人是不是安好。所以，我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出结界，找珠芽慎火草救静童。”
    她推开易宸的手臂，跑出结界。漫天的旱雷在头顶炸响，震得耳朵和胸口阵阵发麻。溪水边，她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雷声，而是和易宸的那番对话。
    借着闪电的光芒，她弯腰在草丛中细细寻找。渐渐地，草丛不再忽明忽暗，银白的光芒洒在身边。她知道易宸一直在身旁，却负气地看都不看他一眼。
    半空中，时不时掉落几只受惊的小鸟，在草丛中拼命扑腾翅膀。长长的溪流在林间迂回曲折，眼看就要走到尽头。
    “如果对岸也没有，那该怎么办？”叶汐惴惴不安地想着，浑然不觉手臂早就被锋利的叶缘割出好几道口子。
    雷电劈中半山腰的大树，折断的树枝卡在树丛中，摇摇欲坠。阴燃的火被山风一吹，顿时蹿出火苗，噼噼啪啪燃烧的树枝带着滚滚热浪，砸进草丛中。距离火舌不到半米的溪水边，几丛长着紫花的直茎植物被炽热的风吹得倒向一边。
    “珠芽慎火草！”欣喜的叶汐几乎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燃烧的树枝不断从山上掉落，虽然被锁链悉数挡开，但是长长的火舌还是堪堪撩过叶汐额边的碎发，燃起点点星火。
    “玩够了没有！”易宸用力把叶汐拉到身前，“救人心切也不能这么莽撞！现在我救得了你，以后呢？没了我，你能活多久？”
    树枝燃烧着，熊熊烈火映在他的双眼中，带着愤怒，喷薄欲出。“你不属于这个时空，终究要离开。和这里的人走得太近，负累就越多，这对彼此都没有好处。要是不想以后在回忆中痛苦，你该学着遗忘。”
    “你能忘掉么？忘了姬轩辕、羲和、悬月护卫、静童，还有……我？”清俊的面容近在眼前，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当他眼中的怒意渐渐变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时，叶汐突然莫名地害怕，怕得想要逃开。
    “没有。”易宸的声音哽住了，顿了顿，淡淡道，“自始至终就不在心里的人，根本不需要刻意忘记。”
    “是么？”心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叶汐挣脱易宸的钳制，笑道，“你看，刚才我连自己的生死都忘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记得的人，又怎么会记住别人呢？”
    她从易宸身边走开，越跑越快，像被野兽追赶一样，逃回北林。
    水在药罐里翻滚，叶汐撑着下巴发呆，直到罐口的草茎被蒸烤得嘶嘶作响，冒出白烟。她蓦然清醒，倒出药汁，端着陶碗走向木屋。
    小木屋还没完全建好，没有木门，窗户还只是个大大的、没有遮挡的方孔。姬轩辕坐在榻边，摸着静童的额头，皱着眉。
    停下脚步，叶汐背抵木墙，用衣袖使劲擦掉干结在脸颊上的泪痕。
    “药煎好了，可以喝了。”她笑盈盈地走进去，“别担心，静童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哭过？”姬轩辕抬头，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嗯，外面雷声太大，我胆小，吓哭了。”叶汐答得心不在焉。
    姬轩辕扑哧一声笑了，无奈道，“别低估我察言观色的能力！是不是易宸又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他只是教了我一些做人的道理。”叶汐轻轻扶起静童，给他喂药。
    “什么道理会让你感触得掉眼泪？说来听听？”姬轩辕让静童倚在他胸前，低声问道。
    “他要我学会遗忘。”叶汐淡然笑道。
    “遗忘，只有真正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知道遗忘有多重要。”长长的叹息声中，姬轩辕神色黯然，望向窗外。
    夜空被密云似的树冠遮得严严实实。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根本不需要遗忘。于是，孤单寂寞的时候，总会一遍遍地重拾过往的回忆。
    “我以为时间久了，自然会慢慢淡忘。可是，衷情的人、感怀的事、悲伤、欣喜……回忆里的一切渐渐幻化成一面铜镜。铜镜上繁复精美的刻纹被擦拭得越频繁，就越有光泽，会将心底的悲伤照得更加清晰。最后，到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抵御这些悲伤的时候，终于还是要妥协。让回忆的铜镜落满灰尘，再也不敢触碰。”姬轩辕的眼中，没有了以往的桀骜不羁，只剩下淡淡的无奈和苦涩。“如果是你，会怎么选？遗忘，还是永远记住？”
    “如果忘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想到有朝一日的离别，叶汐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怅然，“我要记住这里的一切，就算它带给我的只是悲伤。”
    姬轩辕点点头，抓住静童的小手，缓缓道，“有些时候，刻骨铭心的事不是想摆脱就能摆脱的，就算回忆没有了，身体却还记得。”
    “五年前的一个雷雨夜，我经过山脚下的小木屋。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屋里的惨状令人不寒而栗——初生男婴的脐带还没割断，就和他的母亲一起被咬得血肉模糊。年轻的父亲僵硬地半跪在窗边，身上满是野兽撕咬的伤口。虽然早已没了体温，可是手里还牢牢攥着一根粗藤。粗藤绕过屋顶的木梁，另一端系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想必是野兽来袭的危险时刻，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把孩子悬在它们碰不到的地方。那个孩子一直在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把他抱回族里，整整两天，孩子什么都不吃，只是安安静静地吮手指，或者半夜突然惊醒，悄无声息地哭得喘不过气。我担心他活不成了，只好封印他的记忆。或许，真的只有忘了过去，才能活着。”姬轩辕宠爱地捏了捏静童的耳朵，“那个孩子就是静童！他喜欢粘人，还有突如其来对雷声的恐惧，大概和那晚的遭遇有关吧。”
    “记忆没有了，身体却还记得。”叶汐喃喃重复。
    “他很幸运，遇到我，帮他抹去惨痛的记忆。可是，我死了之后，封印消失，那段记忆就会回来，所以……”姬轩辕微挑眉峰，朗声笑道，“我一定要活得比他久。”
    “抱……抱……”笑声吵醒静童，他睁开眼睛，稚气的童声含糊不清，“戥的水晶好蓝，漂亮，我也要……”
    静童蜷缩在姬轩辕怀里，闭着眼睛，不断呓语，“不喜欢闪电，要没有闪电纹的……”
    苍穹之上，闪电如剑刃相击，倏然而来，又转瞬即逝。黑夜在条条火链之中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