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海底传出隆隆巨响，蛛网状的裂纹渐渐爬满冰面。一声爆裂的轰响之后，薄如雾霭的淡蓝色锥体冲开冰层，撞向海上的巨大礁石。
    “木萤，你是不是跟来添乱的？”飞快掠过大大小小的礁石，姬轩辕浑身湿漉漉的站在她们面前。指尖拨开眼前不断滴水的碎发，嘴角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他俯身，凑近木萤。“我一直在想，你脱离蚩尤的掌控是真是假。要是已经恢复记忆，为什么还是这么……这么邪恶？明知道我们在海底，还把水面冻得这么结实，你究竟想玩什么！”
    “我只是想……”木萤轻轻拉住姬轩辕腰侧的衣袍，一双蒙着水雾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他。
    魅惑低语，女子的清新气息若有似无地撩在耳边，姬轩辕甚至感到微微的醉意。可是，蓦然间，周身冰冷。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而已。”说完，木萤松手，又倚回礁石，眯眼望着衣袍上结满冰凌的姬轩辕。“冰会碎的，冰碎了，衣袍也会跟着一块、一块碎掉。换作我是你，现在连根手指都不会动。”
    “知道么，除了你，天下没有第二个如此外冷内热、狂放妖魅的女子。”姬轩辕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地站着，恨得咬牙切齿，却仍旧挑眉笑道，“看了男子的赤身裸体，就得一辈子跟着他，没人告诉你么？难道，你故意这么做，想让我收了你？真是用心良苦！可是，我这辈子注定不会只衷情于一个女子，你得三思而后行，别哭哭啼啼说我冷落了你。”
    “如此狼狈，还这么多话，真是巧舌如簧。”木萤笑道，轻轻拍手。每一次清脆掌声之后，都有手掌大小、冻得结结实实的葛布从姬轩辕的衣袍上掉下来。
    “不如，我们一直玩下去，看谁先哭哭啼啼，好不好？”指尖掩住嘴唇，木萤魅惑慵懒地笑着。
    “幼稚。”祝言淡淡说道，视若无睹地从姬轩辕和木萤身边走过，径直来到叶汐身旁。
    短短两个字，姬轩辕胸前和左肩的衣袍上又多了两个窟窿。
    “姓祝的，你到底帮谁？”姬轩辕急得大吼，“你发声全靠振动，我这身衣服，哪经得起！想让我不着寸缕是吧！你是不是故意的？之前被我用九玄针降服，因此怀恨在心，故意挟私报复，是不是？”
    恢复记忆后，十六年前的伤痕就一直是祝言耻辱的印记。现在，被姬轩辕一下击中软肋，他自然十分恼火。指尖压住狂跳不止的太阳穴，他冷哼一声，一丝邪恶的笑意闪现在眼中。
    “听说隐翼的本体是无形的，那么，适应人类性别的差异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吧？上次在神木林疗伤时，你半遮半掩，看不真切，不如……”祝言抬起宽大的衣袖，挡住叶汐的视线，“今天索性从头到脚让我看个清楚，免得和你相处的时候，会顾虑男女有别。”
    “你是不是在黑翡卵石里躺了几千年，睡得老眼昏花了！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姬轩辕怒不可遏，大吼。
    炽热的锁链如蛇逶迤，缠绕着姬轩辕厚裹寒冰的身体，从脚踝到发梢，盘旋而上。怒吼声还没结束，寒冰就已经消融。
    “你们三个之间的爱恨情仇，可以等到打开海底结界，找到头骨之后再解决么？”易宸无可奈何，笑道。
    “有什么发现？水晶头骨有可能在海底么？”叶汐忍不住问。
    “不确定。不过，在大约四千米的海底，有一个结界。”易宸不由得眯起双眼，迎向湿湿的海风。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水域，生活着各类海洋生物。可是，它并没有与大洋相连，而是四面陆地环绕。准确地说，它是一个怪异得似乎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巨大湖泊。
    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合力，想打开海底结界。巨大的暗隐力量在海床上震出五米多宽的巨大沟壑，却被结界上的水纹轻轻松松地推回来。想到这儿，祝言有些心神不宁，喃喃道，“攻击的力量越大，结界的反噬就越强，它真得强大到没有弱点么？”
    “有没有听说过水晶头骨的缔造者？”一直默不作声的木萤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身旁。
    “据资料记载，他的名字叫璕。”易宸微微蹙眉，对他的了解，仅止于此。
    木萤笑了，带着淡淡的悲伤，“璕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飞翼！当年，他驾驭暗隐力量的天赋无人能及，擅长各种结界，其中一种就是鲜为人知的‘潮汐’。它依水而生，能完美地与大海融为一体，就像涌向礁石的潮汐，迎面而来的阻力越大，迸发的反击力也越强。你们在海底遇到的，很可能就是潮汐结界。”
    “从头骨失踪到现在，已近五千年，璕的结界还么强，怎么才能打开呢？”叶汐托着下巴，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
    木萤的目光停留在叶汐的眉眼之间，良久，缓缓开口，“水，胜在以柔克刚。如果结界里的水变成冰，即便仍然蕴含相同的暗隐力量，也会失去原本的韧性，抵御攻击的能力一定大不如前。”
    “既然潮汐结界鲜为人知，你怎么对它的弱点这么清楚？”原本以为自己孤陋寡闻，可看到易宸和祝言也同样讶异，姬轩辕就有些怀疑木萤的话。
    “因为……”木萤极少见地欲言又止，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出现在眼中，又转瞬即逝。她微笑着贴近姬轩辕，冰雪般冷冽的气息轻轻撩动着他颈边的发丝。“因为我比你多活了几千年，自然懂得多。”
    “你……你又想怎么样？”姬轩辕想推开她，可双手又不敢乱推，只好左闪右避，直到双肘撑地，几乎仰面躺倒在沙滩上。
    “还说什么这辈子注定不会只衷情于一个女子，现在一个木萤就已经招架不住了。”祝言淡淡瞥了一眼狼狈的姬轩辕。
    微风从已然平静的海面吹来。
    指尖轻轻触碰着喉间的伤痕，心跳得很快，祝言的黑色双眸中暗潮翻涌。海底结界里究竟有什么？会不会是他们奉命保护的头骨？心情为什么这么急切，他不知道。或许，跨越五千年的使命太漫长、沉重；或许，他想摆脱，摆脱它带来的痛苦记忆。
    “没有研习过驾驭冰雪的人，对海底结界一定无能为力。更何况这次面对的是湛冰，它只能由我打开。”木萤低头凝视着腕上的水晶手环，一丝自嘲的笑意凝在唇角。“知道么，禁锢结界之所以控制不了冰云，是因为我的暗隐力量水晶就暗藏其中。它有超乎想像的强度，可以撞裂湛冰，而你们的武器，无法企及。”
    “等等。”易宸忽然想起什么，“将潮汐结界变为湛冰，你想用噬结界？戥因为它而受伤，你不可以再去涉险！”
    “从见面那夜到现在，这是你第一次这么紧张我。”木萤仰起清丽的脸庞，欣喜地眨了眨渐渐泪水迷蒙的眼睛，撒娇似地轻轻倚在易宸坚实的肩膀上。
    “我驭冰雪，戥主风火，冰火不容，所以他使用噬结界很危险。而将潮汐结界变成湛冰，水系暗隐力量之间的吞噬容易很多。不过，我有两个要求。”裙角边，原本在沙中随意轻划的手指，攥紧了。“你做完该做的事之后，送我去海神之柱，我想看看它现在的样子。还有，我想……我想回云星。”说话间，木萤闪烁的目光莫名地扫过叶汐，慌乱中透着一丝期待。
    易宸隐约觉得，木萤的话似乎刻意回避了某些真实意图，不过，他并没有继续追问，“好，我答应你。头骨重设之后，会自行隐匿，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找到。悬月护卫完成使命，回云星理所当然。不过，据说海神之柱自从几千前头骨消失之后，就只剩汪洋大海，估计不会有你感兴趣的。”
    “是么。”木萤喃喃说着，迷茫又悲伤地凝望着树枝间蹿动的火苗。
    “一会儿刁蛮凌厉，一会儿妖魅撩人，现在又楚楚可怜，看你这样变来变去，我又累又饿。”姬轩辕没好气地摇头叹息，拿起树叶上烤好的海蛎子，还没送到嘴边，就被木萤劈手夺了过去。
    “潮汐结界在涨潮落潮时最强，我们日落之后再动身吧。”关于出发的时间，木萤似乎不想和任何人商量。她从姬轩辕手中抢回其余的海蛎子，用树叶裹了，垂目走到水边，倚坐在黑色礁石旁。
    海水一次又一次卷过她的脚踝，沁凉的抚慰像在不断邀约，邀约着大海不慎遗落在沙滩上的一抹孤寂的湛蓝。
    烈日当空，海边散落的礁石投下大片的阴影。易宸、姬轩辕和祝言散坐其中，闭目休整，以恢复之前消耗的暗隐力量。
    岿然矗立的礁石旁，丝丝黑发和薄如雾霭的裙角孤寂地飞扬在海风中。炽热的阳光、沙滩上的阴影、海水的声声低诉。动静之间，刚与柔、幽暗与光芒，一切微妙地彼此调和着。
    烈日渐渐西行，岸边礁石的黑影越来越长。余晖透过云隙，融入海水之中。清澈的明黄色如碎金一般，随着波浪，缓慢而又执着地涌向沙滩。
    恍惚间，叶汐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法用世间辞藻描绘的极美幻境之中。华美的落日景致，像用浓浓淡淡的黑色和明黄色锦线精心织就的一幅绢画，悬于天地之间。当她无比敬服地驻足瞻望时，它已悄然换成一幅“明月照孤岩”的水墨丹青。
    清冷的月光倾泻在手中的贝壳上，眼前的极美景致多了几分可以触碰的真实感。叶汐沿着海岸慢步，拾起一枚枚各异的贝壳，轻轻拭去沙土，收入背囊中。不知不觉间，离木萤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