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为什么捡这么多贝壳？”木萤目不交睫地望着悬于天际的明月，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哦，我想送给静童。山长水远，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大海。”
    “摄人心魄的美，见过之后，必定难以忘记。日后，只会徒增怀念和伤感，倒不如不见。”木萤叹息道，身旁沙滩上，几个海蛎子，分毫未动。
    “哦。”叶汐点点头，“你一直坐在这儿看海看月，什么也没吃，不饿么？”
    木萤摇了摇头，皎洁的明月下，她怅然若失，“海和月，极为平常，可对悬月护卫来说，却是奢侈的景致。快五千年了，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安安静静地看这么久。”
    木萤的眼角湿湿的，闪着晶莹的光。如果水晶头骨正常运转，悬月护卫会永世沉睡在黑翡卵石中。可是，一旦头骨出事，他们又有几成的机会可以从凶险的对战中生还，怡然地面对沧海和明月？
    “这个，送给你。”叶汐塞了一个贝壳到木萤的手中，笑嘻嘻地说，“虽然沙滩上有很多，不过，作为礼物收到，要比自己捡的更赏心悦目哦。”
    “几千年前，我也收到过贝壳礼物。”木萤喃喃低语，眼角有些湿润。过往的一切就像眼前的海浪，无法阻挡。而她，就是在海浪中随波逐流，最终被冲上沙滩的一枚贝壳。久久凝视着叶汐，似乎想在她的眉目之间寻找些什么。末了，她淡淡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海浪依旧时疾时缓地拍打着□□的礁石，一抹抹幽蓝从海底慢慢浮现，悠然地摇曳在水中。叶汐本能地躲开随着潮水涌到脚边的细长幽蓝，却撞进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别怕，这些是幽灵蛸，会发光。你之前感应到的水中蓝光，就是它们。”易宸终于知道，原来族人们惧怕的幽火就是海里的幽灵蛸。他松开手，低头深深地看着她，“快出发了，怕么？”
    叶汐摇了摇头。其实，现在沉沉地压在心里的，不是恐惧，而是在黑夜中越来越浓的感伤。找到头骨就意味着要和这里的一切永别，可长久以来的相处已成了习惯。那些无法忘却、不能割舍的种种过往，已经不知不觉地镌刻在心底。
    如果分开了，就不会再见了吧？她一直想问，却没有勇气开口，因为答案早已了然于心。从未觉得自己会是个凄然面对离别的人。可现在，离愁别绪梗在心间，似乎每一声海浪的翻涌都会在心里撞出眼泪。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追随着她的双眸，带着无法言说的深深眷恋。而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留意。
    粼粼的波光从水天之际慢慢涌来，皓月之下，素色的海百合翩然在幽灵蛸细长的莹蓝触手之间。
    “时间差不多了。”祝言走过来，语气急切又有些欣然。
    易宸微微点头，很自然地牵起叶汐的手，踏入凉凉的水中。淡淡的幽蓝光晕瞬间从左腕缥缈而出,将两人笼罩其中。
    黑沉沉的海水没过双眼，叶汐睁大双眼看着幽光浮动的水下世界。海藻摇曳，迎面而来的鱼群匆匆躲过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游进色彩斑斓的珊瑚丛。不远处，鹦鹉螺离开附着的岩石，摇摆着十几米长的庞大身躯，惬意地游向海面。条条红褐色的螺纹就像海水中燃烧的火焰。
    海洋植物的残骸像雪粒一样沉往海底，白茫茫的海洋雪中，易宸一行人越潜越深，速度也越来越快。
    忽然，一团两米多长、星云状的巨大生物，拖着长尾，瞪着大大的眼睛与叶汐擦肩而过。
    “别怕，一条鱼而已。”易宸稍稍放慢速度，握紧她的手。
    指间的力度和温暖，舒缓了紧张的情绪，叶汐扭头望向他银色的双眸，感激地眨了眨眼睛。
    眨眼之间，紧随其后的姬轩辕、祝言和木萤有如离弦之箭，迅速越过他们，游向海底。速度很快，仿佛消失在黑暗中的是三颗划破夜空的异色火流星。
    海洋雪越来越快地从身边闪过。渐渐地，叶汐听到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泉水激石声。悠远泠然，一声声的，像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飘到耳边，其间还夹杂着微微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行程结束了，他们在距离数条银蛟不足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些长约两百多公分的银蛟正用鳍抵着海床休息，细长的尾偶尔摆动几下，激起微微涟漪。一圈圈透明的涟漪宛若水幕，悬在眼前，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上缓缓漾起，又渐渐平复。
    木萤站在水幕屏障和一条巨大的沟壑之间，仰望着涟漪缓缓退去的方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潮汐结界，终于又见面了。”她像被召唤着，失魂地走近，伸手按住结界，圈圈涟漪从掌心慢慢散开。她闭着眼睛，仿佛这层结界是有生命的，涟漪是脉搏；而她，正虔诚地倾听他的低诉。
    一圈圈的涟漪，看似轻柔，却将隐隐的暗流推向叶汐。饱含悲伤与决绝的对话，像潮水一样，涌入耳中。
    “璕，你终究是要离开我，对么？”
    “是！永远不要出现在我身边。”
    “为什么？因为你的身份？你不想让我卷入其中？”
    “离开就不会有危险，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答应我。”
    “连未来的日子都为我想好了么？好，既然你很想让我活久一点，我就听你的。黑翡卵石中的沉睡也是另一种永生，你满意了？”
    “不要，木萤……”
    璕？是设计头骨的飞翼么？他和木萤相爱过？一定爱过！所以木萤了解潮汐结界，而且，在离别千年之后，依旧痛彻心扉。叶汐兀自想着，手腕上紧了紧，她扭头，易宸正错愕地望着木萤满是泪水的眼睛。
    姬轩辕和祝言站在游弋的银蛟旁，神色如常，根本没听到那段似幻似真的对话。
    一颗颗剔透的滴水冰珠悄无声息地从木萤的发丝、手臂和纱裙上飘散到水中。纷纷扬扬，宛若萤火，渐渐凝在潮汐结界上。冰珠生出碎冰，点点冰粒不断漫延。结界上，涟漪漾开的速度渐渐缓慢，波纹的弧度也愈发僵硬。很快，一层冷光闪动的寒冰覆住了潮汐结界。
    结界中蕴藏的暗隐力量蛰伏在滴水冰珠之下，光点忽明忽暗，一次次冲撞着湛蓝的冰层。夜光云般明澈的纱裙包裹着木萤柔弱的身体，她微微战栗，却依旧抵挡着潮汐结界的强大反噬。呼吸之间，一簇簇水剑破冰而出，暗流席卷而来。
    易宸搂着叶汐，躲过水剑的锋芒，手腕轻扬，耀眼的墨心水晶将他的暗隐力量源源不绝地注入木萤的冰云中。墨玉色的光芒随即从千叶水晶和姬轩辕的玉璧中涌出来，在白色的海洋雪中，缥缥缈缈地聚在木萤身边。
    渐渐的，潮汐结界中飞出的水剑不再张狂，坚实的湛蓝色冰层完完全全压住了它的霸气。
    幽蓝的身影疾速后退，剔透的泪水从木萤眼中溢出来，凝成颗颗冰珠，飘落在飞卷的裙角边。失去滴水冰珠的发丝和纱裙不再熠熠闪亮，却美得单纯素洁。轻轻的叹息声中，耀眼夺目的冰云瞬间离开了孤寂的幽蓝色身影，带着决绝，冲向厚厚的冰层。
    毫无声息的，一道裂缝出现在湛蓝无际的冰层上，不断涌入的海水将它撕扯得越来越大。
    “快进去，我会用寒冰封住结界入口。”木萤声音清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蓦然间，剔透莹亮的冰云突然折射出耀眼刺目的深红，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身。两团火球，带着蓝紫色闪电，在一片幽暗中飞速靠近，撞向海底的深沟。火的颜色染红了海水，瞬间，四周仿佛陷入一片火海。
    “我和祝言留下来对付他。”姬轩辕神色冷峻，盯着二十米开外的海底深沟。
    眼见那道裂缝越来越大，易宸咬牙，握紧锁链，拉着叶汐迅速冲进了结界。
    “我也留下，你们要小心。”冰隙处，木萤突然收住脚步。她深深望了易宸和叶汐一眼，抬手抚过冰缝间的虚空，湛蓝色的寒冰立时封住了裂缝。寻找头骨，她无能为力，倒不如和姬轩辕他们联手对敌，守住湛冰结界。
    令人发怵的寂静中，心跳声越来越快，也更清晰。结界里没有水，是一片海底陆地，光芒淡淡笼罩，有一种远古的意境。
    几簇银白色的幽光飘荡在“天际”，照亮了矗立在眼前的一座千仞高山。山体微微倾斜，一边长满苍翠葱郁的粗壮古树，另一边则是刀削斧劈般的冷峻岩石，寸草不生。
    脚步声清晰、坚定地响在散布着黑曜石的大地上。深黑的山体岩石中，闪着细碎的亮白色。
    “黑曜石、贝冢，这里也有。泪滴窟朝向大海的一面，山势下压，和这座山的断面刚好吻合。”易宸摸着嵌入岩石的贝壳沉积。这座山根本不完整，它的另一半，不知何故，遗落在了蕨塔之谷。
    绕过诡异纠缠的古树，光线越发明亮，一块三米多高的天然水晶石静静矗立着。乱草中，这块五、六个人展开双臂才能环抱的巨大水晶光芒幽冷。过膝的长草和坚韧的藤蔓长在水晶四周，仿佛紧紧交错纠缠了数千年。
    断裂的石柱散乱倒伏，一个巨大的石质头颅横在中间，深目高鼻的残损容颜紧紧靠着一座石台。纯黑色的石台上竖着熠熠闪光的青石盾牌，高达两米。身着铠甲的伟岸男子立在旁边，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扣住盾牌，高举的右臂上缠着昂首吐信的长蛇。只不过，这尊石像并不完整，它的头颅此刻就躺在石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