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海水涌进潮汐结界，漫过高大石像的双肩。一簇簇刺目的火焰飘浮在空中，片片槭树叶宛若在烈火中淬炼而生，燃烧着，带着雷电的蓝紫色光纹。
    祝言悬在水面上，千叶水晶在身后展开。华美耀眼的“树冠”中，纷飞出无数黑翼蝶，一半飞向身着血色长袍的敌手，另一半则潜入水中，密密匝匝地伏在结界的巨大缺口上。失去湛冰的缺口，经不住海底的水压，一次次被堵上，又一次次被强劲的水流冲开。无数残损的黑翼蝶带着微弱的光芒，随着暗流，如火流星般划过，最终寂灭于幽深的海底。
    石阶的另一边，姬轩辕也陷入苦战。长长短短的焦黑色灼痕布满葛布袍。槭树叶的攻势强势而鬼魅，他步履凌乱，疲于应付。
    孤峰与石阶之间的天然晶石已没入水中，不灭的熠熠光芒却透出水面。幽光中，木萤的身影浮浮沉沉，随着水波飘向易宸和叶汐。
    轻踩水面，易宸小心地抱起孱弱的身体，回到大殿的石门前。搂着木萤，半跪在水里，他扬手，锁链宛若银蛇一般钻进水底。白色的水花翻涌，锁链缠着巨大的石质盾牌，飞出来，牢牢地卡在两根石柱之间，挡住不断涌来的巨浪。
    木萤双眼紧闭，没有气息，只有微弱的心跳。墨心水晶浮现，易宸将源源不绝的暗隐力量注入她体内。
    身体剧烈颤抖，鲜血从口中涌出来。她微微睁开眼睛，望着他，可眼神却是空洞的，像是很久才认出眼前的人。
    “没……没用的，你救不了我。潮汐和冰云，千年之前就……就是宿敌。只有冰云可以撞开潮汐结界，然后……然后陪着它一起消亡。”她气若游丝地说着，温热的血顺着瓷白的颈项流下来，染红了海水。木萤疲累地闭上眼睛，又努力睁开，望着叶汐腰侧丝囊里透出的微光，浅浅地笑了，“终于找到了。”
    易宸用力抱住木萤，血染透了胸前的黑衣，烧灼的痛感没入皮肤、骨骼，渗进心里。他抚着她额前的发丝，轻声说道，“别怕，我带你回去。”
    “永远……永远回不去了。”碎裂的冰云手环从木萤的指间滑落，她紧紧抓住易宸的手臂，蜷起身体，痛苦地喘息。
    尖尖的指甲刺进手臂，他却搂得更紧。银色的双眸微微泛红，像在燃烧，又像是火红的槭树叶在眼中留下的残影。
    “等我回来。”易宸扶起木萤，倚坐在石殿的墙边，深深望了叶汐一眼，转身离去。
    “璕……不要离开，我错了……”木萤意识混沌，喃喃低语，泪水夺眶而出。她吃力地抬起伤痕遍布的手臂，想要留住匆匆消失在汹涌海水中的挺拔身影。
    湛蓝的纱裙和凌乱的黑发浮在水中，毫无生气。不久之前，她还站在沙滩上，安安静静地遥看皎洁明月，空灵超然，又有一点怅然若失。
    那时，她一定在告别，和过往告别，用眼睛将眷恋和不舍刻进心里。叶汐握紧木萤，却发现自己的手更加冰冷。
    “木萤，记得么，你要回海神之柱，要回云星，等易宸回来……”叶汐哽咽。她忽然觉得，木萤之所以提要求，或许只为了不让易宸起疑心，不阻止她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打开结界；又或许，对未来的憧憬可以减少悲伤和恐惧，让她从容面对离别和死亡。
    石盾隔开了世界，一边是悲凄的生死离别，另一边，烈火和惊雷肆虐，两方不惜性命的鏖战。
    “去帮姬轩辕。”易宸闪身到祝言身边，大声说道。随即，锁链冲开燃烧的槭树叶，带着怒火，刺向身穿烈焰长袍的男子。
    火焰色的长袍随着闪避的身形凌空摇曳，像燃烧的熔岩。悬月黑水晶浮现在肩上，密布着细如脉络的亮紫色纹路，与空中槭树叶上的闪电光影遥相辉映。疾速后退中，男子突然伸手抓住紫纹水晶，挥拳重重打向锁链。飞旋的槭树叶瞬间聚拢，紫蓝色闪电魔魅而出，劈向易宸。
    锁链飞回易宸身边，一圈圈围住他，熠熠旋转，撞开无数道闪电。
    紫蓝色的闪电，像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刺入水中。闷雷炸响，海水蓦然翻腾，激起排空的巨浪。
    海浪肆虐，却无法扑灭一簇簇熊熊燃烧的烈焰。姬轩辕扶着山石，急促喘息。汗水和海水不断刺激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身体已经麻木，而胸中缺氧的钝痛更令他动弹不得。紧握右拳，他双眼血红，死死盯住眼前身着火焰色长袍的女子。
    她挥动衣袖，燃烧的槭树叶蜂拥而至，裹住祝言。奋力御敌的黑翼蝶冲开烈火，最终带着燃烧的残损双翼，落入海中。女子出手狠冽，招招不留生机。火叶漫天飞舞，她低头，微挑眼角，侧望远处的红袍男子。
    两人对视，下一秒，燃烧的槭树叶随着他们不断靠近的身影在空中汇聚。两块黑色悬月水晶接触的刹那，烈火中劈出无数道强劲的闪电，刺目的蓝紫色光芒令人无法直视。轰鸣隆隆，闪电带着燃烧的火焰，袭向敌手。
    一时之间，结界之内亮如白昼，巨浪翻涌。
    “白昼”如同绚丽却短暂的烟火，最终归于沉寂。两个火焰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连同空中的槭树叶，瞬间失去炫目的色泽，隐没在黑暗中。
    隔着盾牌，叶汐看不见另一边激烈的厮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巨浪随着越来越高的水面，冲向石殿的大门。厚重的石门在层层巨浪的冲击下，早已千疮百孔，像风雨中摇摆的木门，摇摇欲坠。
    海水的温度渐渐升高，令木萤的伤势不断恶化。破损的长袖下，狭长的伤痕越来越深，渐渐露出白骨。可是，她好像感觉不到痛，只是颤抖着，睁大眼睛盯着虚空，不断喃喃低语。
    “活下去，求你了。”深及双肩的海水中，叶汐背抵盾牌，用力托起木萤遍布伤痕的身体，以减轻她的痛苦。
    暗流一次次撞向石殿的墙壁，再折返回来，扑向叶汐。灌入口鼻的咸涩海水呛得她无法呼吸，胸口闷闷地痛。巨浪随着惊雷再一次袭来，巨石盾牌咔咔作响。叶汐本能地搂着木萤迅速躲到石柱的另一边。转头望去，正像她担心的一样，石盾布满蛛网状的裂缝，海水正从缝隙中涌出来。石盾轰然碎裂，重重砸进水里。与此同时，大殿的石门也颓然倒塌，巨浪毫无阻挡地涌进去。
    想起石殿里的那次爆炸，叶汐的脊背一阵发冷。她扯落发带，紧紧握在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空洞的幽暗之地。
    巨响轰然，强劲的气流撞飞厚重的石门，巨石翻转着，飞出视线。正对着石殿大门的数根石柱无一例外地被炸成碎块。
    扔出发带，里面的幽蓝石砸在石柱上，淡淡的蓝色光晕保护着她和木萤。爆炸激起的巨浪与远处排空而来的海水重重地撞在一起，夹击之中，石柱化为粉末。大殿的一角轰然坍塌，沉重的石块撞断了石像的头颅，俊美的容颜在海水中几度沉浮，最终没入海底。失去头颅的石像被巨浪抛入半空，破碎的石质铠甲下，露出盘曲的蛇尾。
    轰响连绵，叶汐绝望地看着幽蓝的光晕渐渐变得稀薄。忽然间，四周陷入一片厚重的黑暗里。后背阵阵灼热，蓦然回头，她惊恐地看见一对血色双瞳。身着火焰色长袍的女子出现在黑暗里，如同鬼魅，周身的火红色没有一丝温度，只有震慑人心的阴冷和森然。她的衣袍和及腰长发飞扬在水雾中，身后飘悬着无数燃烧的槭树叶。叶汐不由得想起九黎族里那棵火红的槭树。
    红袍女子冷笑着，伸出尖尖的手指，抓向叶汐。
    危急之时，木萤蓦然抓住叶汐的手，扯下腰间装着头骨的丝囊，狠狠推向红袍女子。
    “明宵，快躲开，不能……”远处，男子发狂般的嘶吼淹没在同伴凄厉的惨叫中。
    银色的光芒照亮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明丽的红色身影像风中的落叶，挟着一团火焰，撞进石殿。连声的爆炸此起彼伏，大殿的黑色石墙一块块剥落，被海水卷走。红色的身影也随之从破损的石墙中冲出来。
    “火……火殷……救我……救……”明宵喘息着，说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她的左肩和手臂都不见了，露出折断的白色胸骨，在红色长袍的映衬下，格外惨烈。不完整的身体在水中挣扎、翻滚，渐渐被血色的泡沫所淹没。
    木萤的身体烫得惊人，她颓然倒在叶汐怀中。一块遍布血纹的黑色悬月水晶从胸口的血洞中掉出来。
    叶汐近乎崩溃，用尽力气按住木萤的伤口，可汩汩鲜血还是从不断颤抖的手指中涌出来。
    “带它回去，它……就是我。”血沫从木萤口中流出来，掌心中，冰云手环的碎片熠熠闪亮。她睁大眼睛望着叶汐的身后，渐渐的，失去焦距的双眸暗淡无光。凌乱的发丝粘在苍白的脸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慢慢闭起眼睛，嘴角疲累的笑容渐渐淡去。
    叶汐紧紧抱住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臂弯里的木萤很轻，微微泛红、布满伤痕的肌肤愈发透明，仿佛海水正融化着她的骨骼和皮肤。
    木萤消失了，像雪一样，消融在这片深海中。
    闪电明明灭灭，听不见周遭的轰响，耳边只有木萤临去前微弱的呼吸声。她真的消失了？
    不！叶汐不顾一切地潜入海里，找寻她的身影。水中，满目残垣断壁，明宵的血纹水晶布满裂纹，静静躺在石像的黑色基座上。可是，她找不到木萤。
    钻出水面，悲恸再也压抑不住，她放声大叫。
    爆炸声起起落落，迷阵里的圆石随之飞出石殿。失去“星辰”光芒的石头，迫不及待地冲向“天际”。数不清的水柱从破损的暗色“天幕”倾泻而下，砸向“海面”。诡谲的闪电和爆炸不断卷起强劲的暗流，拳头大小的石块从天而降，落入海水中。
    沉浸在巨大悲伤中，叶汐木然地随着水流，撞向石像基座的坚硬棱角。一道银光冲破蓝紫色的闪电，刺入水中，强劲的力道卷着她飞离危机四伏的海面。海水和泪水浸得双眼酸涩难当，叶汐终于看清身后紧紧扶住她的人——姬轩辕。电闪雷鸣中，那条将她拽离水面的锁链，早已随着易宸的身影，投入到激烈的搏杀中。
    圆石燃烧，漫天飞舞。火殷狭长的赤色双眸死死盯住叶汐，像一头伺机而动的发狂野兽。深红的槭树叶挟着闪电，劈向易宸，妄图冲开锁链和黑翼蝶的重重阻挡。
    潮汐结界即将崩溃，“天幕”上，海水滂沱而落，水雾升腾。
    握紧墨心水晶，易宸挥拳打向利如寒刃的闪电。魔魅的蓝紫色瞬间崩裂、溃退。
    “带叶汐走，快！”趁火殷被强劲的暗隐力量撞得踉跄后退、无暇还击，易宸对祝言大声喊道。而祝言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继续催动黑翼蝶袭向火殷。
    “听着，石殿里的星辰迷阵会尽数爆炸，潮汐结界根本抵挡不了。带她离开，别让我们功亏一篑。”易宸用力抓住祝言的手腕，吼道。海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锁骨流向胸膛，目光飞快扫过叶汐，他用力推开祝言，再次迎向火殷。
    爆炸声此起彼伏，石殿中飞出燃烧的圆石，不断撞向孤山，落入海水。
    几道狭长的烧灼伤痕斜布在姬轩辕的胸前，烈火烟尘中，伤口渗出的血更为殷红。怀中，叶汐脸色苍白，却紧紧抓着手里的丝囊。
    闪电劈向海水，滔天巨浪翻涌不断。
    祝言双眼血红，闪身来到姬轩辕和叶汐面前，不容分说地拉着他们冲向结界边缘。
    眼看头骨就要被带走，火殷孤注一掷，不闪不避地飞身迎向易宸。锁链缠上手臂，焦黑的烧灼伤痕瞬间布满火殷的手臂。同时，如蛇的蓝紫色闪电也悄然从渐渐露出白骨的指尖蹿上水晶锁链。
    闪电密如箭雨，袭向易宸，悬在额前的墨心水晶爆发出前所未见的耀眼光芒，以抵御火殷强劲的攻击和四周圆石爆炸的冲力。
    没入海水的那一刻，熔岩般的深红火光中，叶汐看见火殷用仅剩白骨的右手紧紧扣住易宸的左肩，两人一起撞向大殿残损的石墙。
    水底漆黑无光，可眼前却燃烧着血一般的深红。火殷近乎决绝的做法令叶汐不寒而栗。火光忽明忽暗，从挂满冰锥的潮汐结界透出来。熔岩般的色泽带着无法言说的力量，从双眼渗入体内，化作无数利刃，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她。流出的血凝结在冰冷的海水中，带着棱角，流过身体的每一寸，悲伤、疼痛，她几乎崩溃。
    暗流涌出潮汐结界，冲向游弋的银鲛。血如纱，飘在水中。断鳍的银鲛在海洋雪中疯狂挣扎，很快，连同海沙里渐渐松动的巨石，一同被暗流冲向远处幽暗的深海。
    爆炸的火光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身后的黑暗中。可是，暗流一次强过一次，挟着燃烧的圆石，紧紧跟随，不断将他们推向海面。祝言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催动暗隐力量疾速前行，想摆脱随时会将他们卷入死亡的暗流和爆炸。
    明月洒在海面，细碎的光芒近在眼前。
    血忽然从祝言的嘴角涌出来，他痛苦地捂住胸口，保护结界倏然消失。窒息和寒冷随之袭来，爆炸产生的碎石随着水流撞向三人。千钧一发之际，姬轩辕抓住叶汐和祝言的肩膀，冲出水面。
    海面布满稠密的浪花，像煮沸的水，疯狂翻涌。空气里满是水滴和飞沫。隆隆巨响撼动天地，无数大小不一的圆石带着丝丝缕缕的蓝紫色闪电纹，冲出海面，迸向四面八方。
    玉璜“清音”在山体上撞出一个洞窟，三人藏身其中，以躲避从海底涌来的威力巨大的爆炸。
    祝言、姬轩辕精疲力竭，倒在地上。叶汐静默地背抵山石，环抱双膝，紧紧护着装有头骨的丝囊。
    山体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四处弥漫着湿湿的海水气息。末日浩劫般的连绵爆炸中，山上的树木在圆石的冲击下，咔咔断裂，砸到山脚。爆炸剥落的岩石撞向地面，发出此起彼落的沉闷声响。
    “易宸不会有事，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不会有事。”叶汐不断默念。
    沙沙声中，树叶间的水滴顺着岩壁溅落在手腕上，粘粘的，带着血腥味。她盯着看了很久，突然用湿漉漉的衣袖用力擦拭。手腕磨得泛红，可淡淡的血腥味怎么也抹不掉，就好像带血的水滴早已渗进皮肤。叶汐终于忍不住，埋头在臂弯中，低声哭泣。
    晨曦微露，连绵的爆炸声渐渐止息。静默的三人走出岩洞，踩着杂乱倒伏的树木和被圆石砸得满目疮痍的大地，走向大海。
    推开挡路的断裂树干，树枝扫过几块暗蓝靛色的碎石，它们在草丛中翻滚着吸附在一起。叶汐弯腰捡起，握在手中。
    “就算被强大的外力分开，也要努力寻找到彼此，永远，永远在一起。”她忍住眼泪，将玄石收入囊中。
    “易宸一定会回来。”姬轩辕轻声安慰，“没有他，头骨就无法重设。使命还没有完成，他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
    叶汐默然地点点头，跟着他们继续向前走。
    碎裂的珊瑚礁散落在树枝和草丛里。□□的巨大石块上，挂满长长的海藻，就像一张张惨白面孔上披散的粘粘发丝。
    越接近海滩，藻类、海葵……各种海洋生物的残体就越触目惊心。水雾弥漫，血腥味很重，隐约透着红色。
    祝言迎风站在沙滩上，驻足不前——原本烟波浩渺的大海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无边无垠、深不见底的巨大深坑。如刀斧劈砍过的礁石截面苍白而阴森。
    风，吹过，留下满是寒意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