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眼泪涌出来，那个身影越来越模糊。叶汐用力扯断纠缠的长藤，抓着其中一根，滑到洞底。掌心，细碎的伤口隐隐作痛，心跳声撞击着耳膜，她慢慢走近——易宸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身边的草丛一片殷红。
    冰冷的手，迟疑了一下，轻轻按住他的颈动脉。发烫的皮肤下，脉搏微弱而缓慢地跳动着，跳动着……
    他还活着，真好！叶汐笑了，吸了吸鼻子，用沾满尘土的双手使劲抹掉眼泪。四下望去，洞底幽暗，看不到尽头，水滴声轻轻浅浅地回响着。她捡了一堆枯草，取出囊中的火折子，点燃了。火光照亮了布满青苔的石壁。更远处，一池潭水，杂草丛生。
    “但愿姬轩辕他们可以循着貔貅和狻猊的气息尽快找到这里。”叶汐喃喃低语。
    跪在易宸身边，她的心一阵阵抽痛——破损的黑衣下，一道道血痕干结的伤口，触目惊心。
    “不要丢下我。”她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只是短短一句话，眼泪又涌出来，融进草丛里干涸的暗红血渍中。轻轻抚了抚易宸耳边的发丝，她起身解开丝囊，放在不远处的岩石夹角里，继而走向水潭。
    潭水清澈，深不见底，水草拂动。石壁上，距水面一尺高的缺口中，汩汩细流涌出来，注入潭水。经年累月的冲击下，临近水柱的石块上形成一个莲叶状的凹痕。
    折断一截草藤，束起长发，她跳进水里，游向潭中的石块。
    很快，火堆旁垒起了一圈大石块。有凹痕的薄石被当成石锅，架在上面。沸腾的水溅在滚烫的石头上，嘶嘶响。
    海边捡来的贝壳终于派上用场，叶汐用它们取水。放凉了之后，润了润易宸干裂的嘴唇。沾湿葛布，她轻轻擦净他鼻翼上的尘土。一点点揭开早已干结的黑衣，伤痕和淤青布满后背，令人动容。锁骨上的血窟窿，胸口和小腹上的伤口，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叶汐知道，自己又哭了。这些天，她脆弱得不堪一击——牵挂、焦急、心痛、悲伤，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她的情绪。
    小心地擦拭伤口上的污渍，失去知觉的易宸没哼一声，她却汗流浃背。
    “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小心翼翼地搂着时而冰冷、时而灼热的身体，脸颊轻轻靠着他的耳鬓，近乎乞求地低语。
    阳光渐渐消失在洞底的一隅，天黑了，火光暖暖跳动。
    水潭很大，没有游鱼，密密的水草中，只有一条条灰黑的泥鳅蹿来蹿去。
    凉凉的水刺激着掌心细碎的伤口，叶汐忍不住皱紧双眉。把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泥鳅扔到岸上，她撑着石块爬出水面。伏地的草藤中，不知名的虫子低低叫着，爬上她□□的脚踝。叶汐害怕得想要甩开，但用力过大，重心不稳，摔进地势低矮的草丛中。拨开杂草，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坑，深深浅浅，有近百平米，像一个干涸的浅潭。
    浅坑之中，遍布枯草，还有很多泛白的鱼骨。淡淡的月光穿过岩缝，照进洞底，一块块巴掌大的月白色石头闪着晶亮的光泽。
    “星尘石！”叶汐开心地大叫，跑下浅坑，捡了好多石块，和泥鳅一起，用衣服兜着，泅水回到对岸。
    火苗跳动，星尘石溶在水中，不一会儿就蒸干了。叶汐刮下石壁上的白色粉末，用葛布包好，敷在易宸的伤处。
    夜很长，独自静默，更觉得清冷。眼皮越来越重，却不敢睡。叶汐舒展了一下手臂，细心将草木灰洒在易宸周围，又点燃了洞顶飘落的柏树叶，驱赶蚊虫。
    覆着黑衣的胸膛，缓缓起伏，易宸的呼吸渐渐平稳。
    “睡够了就要起来吃饭，不可以赖床。”叶汐轻轻拨开他眼前的碎发，面容苍白，却俊逸不减。指尖若有似无地滑过清俊的眉峰，轻轻停在眼角。
    不得不承认，经过万年的进化，云星人拥有近乎完美的五官和体格，令人无法挪开视线。只不过，蚩尤的眼神太过阴鸷，戥的双眸中又总是波澜不惊的淡漠。祝言是孤寂的，姬轩辕又有些桀骜。唯独易宸黑瞳中的睿智和温暖让她无比依恋。
    树枝在火中燃烧，噼噼啪啪响。火苗的光影跳动在易宸胸前，像在舔舐那一道道惨烈的伤口。
    叶汐怀抱双膝坐在干草上，静静看着他发呆。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他们好像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在一起这么久。
    “要是你没有重伤昏睡，大概又会借故疏远我吧？”她喃喃问道。
    易宸苍白、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动不动。
    “得去多准备些水，免得你醒了以后不够喝。”叶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挑了块带尖角的石块，走到距离水潭三、四步远的地方。
    很快，半米见方的一簇簇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石块的棱角凿开土壤，一臂深的桶状坑渐渐成形。
    “等到明天，就会有干净的水渗过来了。”她自言自语，擦掉额头的汗水，几乎没有停留地走回易宸身边。
    他皱着眉峰，身体不安地微微扭动。
    轻轻扶起微烫的身体，倚在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将贝壳里的温水送到干裂的唇边。
    “汐……”他嗓音沙哑、微弱，如梦呓一般。
    “我在这儿，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脸颊紧紧贴着他的额头，沙哑的声音瞬间勾出她的眼泪。
    胸膛急剧起伏，沉重的呼吸中，易宸努力了很久才勉强微微睁开眼睛。没有焦距的眼眸里，火光跳动。他“看”着叶汐，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不要走……”皱眉忍过一阵巨痛，他揽住叶汐，闭上迷蒙的双眼，轻轻吻上她的唇。
    重伤发热的身体很烫，嘴唇却是微凉的。双手小心地攀上他的脊背，叶汐轻轻回应，直到揽在腰间的手臂慢慢滑落。
    “清醒之后，你会记得么？”轻轻地额头相抵，她闭上眼睛，倾听他的呼吸。
    清晨，带着初生的清新，在树枝燃尽的青烟中姗姗而来。草藤割裂了天空，有些灰暗。不久，淅淅沥沥的雨在静谧的树林中低吟浅唱，直到夜晚。
    叶汐拿着一块星尘石慢慢凿刻，驱赶睡意。眼睛、鼻子，还有开口大笑的嘴巴。空气微凉，火苗摇曳。她终于熬不住，倚着岩壁睡着了。
    易宸蜷缩在干草垫上，昏迷中，无力地捂着锁骨处伤口。
    火焰漫天飞舞，在幽暗的海底燃烧。孤山、海水、石殿，一切都在灼热的气息中不断扭曲。
    赤红的瞳仁，笑意狰狞，手指只剩白骨，却死死扣住他的肩膀。熔岩色的衣袍猎猎翻飞，火殷推着他一起撞向残破的石殿。
    最后一刻，墨心水晶的结界终于撞飞敌手。可是，突如其来的强劲暗隐力量从火殷的胸口涌出来，洞穿了他的左肩……
    剧烈袭来，易宸闷哼一声，蜷紧身体。叶汐蓦然惊醒。
    “叶汐……”熬过噬骨的剧痛，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低唤。
    幽暗中，四目相对。
    相逢的欣喜只在一瞬间，易宸望见岩壁边透着幽光的丝囊，眼中的热切情愫渐渐黯淡了。
    “你怎么找……”剧痛连绵，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狻猊引我来到附近，之后……之后不小心踩空，摔下来，就找到你了。”叶汐微笑，心里却萌生出一丝酸楚——这么冷淡，他真的不记得昨夜的吻了？
    “姬轩辕……他们呢？”易宸的声音低哑如耳语，呼吸时而急促，有一种虚弱却摄人心魄的魅惑力。叶汐有些迟疑，这令他忽然想起木萤的惨死，焦急道，“他们出事了？”
    “不是！是我不辞而别，丢下他们独自跑出来的。”叶汐有些心虚，易宸一向不喜欢她独自涉险，更何况还带着头骨。
    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闭起眼睛。
    “睡了这么久，一定渴了，喝点水吧？”她聪明地赶紧转移话题。并不是怕他责备，而是担心情绪激动会对伤势不利。
    易宸点点头，想起身。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手肘才撑起身体，断筋折骨的剧痛立刻袭来。他眼前一黑，又摔了回去。
    “再多摔几次，重设头骨就遥遥无期了。”叶汐跪坐在草丛中，捧着盛满水的贝壳，脸色阴晴不定。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强！她抿紧嘴唇，压住微火。
    温暖、柔软的手臂滑过肩背，轻轻收紧，叶汐揽着他斜倚在身上。
    草木的清新气息淡淡萦绕，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药香，模糊了他的神志，直到水的清冽刺痛了嘴唇上干裂的伤口。想避开她温柔的触碰，却又极力说服自己不要打断这难得的短暂温馨。一次次狼狈地闪避她清澈的目光，心里却在不断重温她刚才隐忍的怒意和眼中的关切。
    亲密还是疏离，思虑反复困扰着易宸。喝了几口之后，他竟然忘了再张嘴。水从紧抿的嘴唇边滴落，顺着曲线刚毅的颈项滑到胸前。
    叶汐急忙扯住衣袖轻轻擦拭。
    轻轻浅浅的触碰透过薄衣，她的体温轻缓了伤口的痛，却将另一种更为绵长、噬心的剧痛刺入胸口不断跳动的地方。心神压抑到极致，濒临崩溃的一刻，易宸轻轻抓住她的手。
    夜晚，无星无月，静默分分秒秒地延续着，无法言说的情愫在热切地凝视中激荡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