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夜风卷入，交错纠结的长藤沙沙响动，惊醒了失神的易宸。
    “几滴水而已，我自己来。”松开紧握的手，他低声说。声音很轻，没有以往清朗，却极为好听。吃力地挪开，他倚在粗糙的岩壁上。
    两颊发烫，暗淡的幽光掩住了叶汐的慌乱和局促。好在易宸用残破的黑衣胡乱擦去水滴之后，就疲累地闭目休息，再也没和她说话。
    脉搏中阵阵悸动，就像黑夜里跳动的火光，燃烧着，想熔尽束缚，喷薄而出。伤口的剧痛蚕食着意识，而心中对她的渴望却像清冽的泉水，一次次唤醒渐渐迷失的神志。他清醒着饱尝痛苦，又在昏昏沉沉中享受她的温婉。
    身体很痛，连抬手按住伤口的力气都没有。持续不断的伤痛和发热中，他无数次想睁开眼睛，却是徒劳。浑浑噩噩地，睡了很久。
    阳光带着暖意照在脸上，来了又去，去而复返……
    血色的光芒染红了海水，热浪席卷而来。火石飞迸的大殿前，一束银白色的光亮冲破火殷的胸膛，刺入他的左肩。
    一阵锐痛中，易宸蓦然苏醒。眯起双眼，避开跳跃的刺眼火光。
    “叶汐。”慢慢撑起身体，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藤蔓筛过夜色，月光淡淡洒在草尖。
    黑衣残破，伤口遍布，身体乏力得有些狼狈，易宸苦笑着摇了摇头。身为飞翼免不了受伤、流血，可是，从未像现在这么严重。
    叶汐的低呼声蓦然从幽暗处传来，轻轻的。他的心跳蓦然加速。
    “叶汐，你……”他捂着胸口，不住地闷咳。顾不了窒息的痛，他用力扶着岩壁，撑起身体，循着声音的方向，踉跄走去。
    水声清泠泠地回响，深潭碎光冷耀。叶汐的墨色长发轻舞在水中，身影游弋如鱼。
    几条泥鳅飞出水面,落在他脚边,她也随之钻出水面。
    “你……”看到易宸捂着左肩，半跪在潭边，她高兴得一时语噎。
    目光慌乱，易宸闪避着叶汐的泪光,不经意地瞥见白皙的手臂上一道道细长的伤痕。
    “怎么受伤了？”他的声音闷闷的。
    “哦，小擦伤，都快好了。”叶汐不以为意，趴在潭边。
    “说。”易宸咬牙，胸口起伏，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滑下天坑时，被藤蔓刮伤的。”叶汐怔怔地望着，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
    “受了伤还往水里钻，你……”想起地上的泥鳅，他的胸口猛得一紧。是为了给他找吃的吧，一个该由他来守护的女子，却在竭尽所能地保护他。幽暗中，思绪翻涌，引燃了心中压抑了很久的情愫。
    他咬牙，不顾伤痛，拉她上岸。锐痛立刻袭来，他低哼一声，抱着叶汐摔进草丛。
    “别动，伤口疼……”手轻轻抚在她的后背，昏暗的光线里，他微微沙哑的噪音极为魅惑。
    伏在他身上，叶汐不敢挣扎。脸颊紧贴着微烫的胸膛,心跳声传入耳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易宸梦呓般低语。
    “你……”叶汐撑住身侧的草地，诧异地望着他俊逸的面容。这句话明明就是她在温泉岩洞装失忆时说的。
    “你是谁？为什么有令人无法忘记的力量。”他深深凝望她的双眸，“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明已经决定了要疏远，却还是忍不住要靠近。”
    叶汐笑了，轻轻抱住他。T恤和牛仔裤湿透了，紧紧粘在身上，勾勒出柔美有致的身体。她的发梢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唇角。
    易宸深深吸气，翻身，双肘撑在草地上。指尖缓缓抚过清丽的眉眼，慢慢低头，触碰她柔软的双唇。吻，压抑了太久，此刻在幽暗的深潭边缠绵、缱绻。
    她回应着，微微颤抖的手臂攀上他的脊背。
    不想放手，不愿离开……
    呼吸渐渐沉重，迷失的边缘，易宸迅速起身。倚在岩石上，他低头避开草丛里的叶汐，极力平复激荡的情绪。
    “恢复得比我预料的好。”半撑起身体，叶汐戏谑道，“没想到，泥鳅青苔汤这么有用。”
    “你就给我吃这些？！就算没有知觉，也会被呛醒吧。”易宸无奈地笑了，摇摇头，回头望向跃动的篝火，“要疗伤，没有比火更好的了。”
    扶着岩石，他迈开脚步。叶汐见状，急忙起身相扶，却被易宸尴尬地躲开。
    “不能碰我。”他指了指身上破损的黑衣，“已经衣不蔽体了，你要是走得太近，我担心……会……”
    “应该……不会。”拉起他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叶汐忍住笑意，“你应该还没有恢复到可以……”
    易宸的身体明显一僵，微挑眉峰，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接？”
    “顾及不同时空的文化差异，我都没说完，这还直接？难道你们云星人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叶汐低头看着草尖，“要真是那样，你很可能并不了解，根本不必担心会发生啦。”
    易宸停下脚步，身体的重量微微倾向叶汐。隐含笑意的目光扫过清秀的耳鬓。他凑近，低声耳语，“你在故意试探，还是引诱？”
    叶汐笑得粲然，“还是‘试探’好些，进退之间至少还闪耀着智慧。‘引诱’这个词，听起来有点邪恶。”
    “试探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还不邪恶？”易宸扭头想了一会儿，笑道，“这大概就是龙跳浅海遭虾戏吧？”
    叶汐忍不住大笑，“云星是不是连古文课也没有？”
    “蛮荒时期的文化，我们极少涉及。”
    “人类繁衍的古老秘密更蛮荒，怪不得你们不研究。”
    “你……”易宸无语，笑了。
    不算长的路，他们走走停停，走了很久。
    火堆边，指尖轻轻划过炽热的风，几簇火苗飞出来，落在他身上。火焰熊熊，渗血的伤口缓慢愈合。一道道血痕和红肿渐渐淡了，黑衣也如同生长的皮肤一样，一块块拼连起来。
    火的颜色渗进身体，丝丝缕缕的血线在经脉中游走。汗水顺着鬓角滴落在胸膛。蓦然间，火焰明亮刺眼，热浪滚滚，喷出的火舌卷向十米之外的垂蔓。易宸蓦然睁开眼睛，皮肤下的血线急速聚积，噗噗几声微响，血雾从身体里喷出来。
    从烈焰妖娆到苍白、消失，只在眨眼间。
    易宸跪在草丛中，手指深深没入泥土里，□□的骨节极为苍白。
    “我们得在这里多住几天了。”他不着痕迹地擦掉嘴角的血迹，微光在染血的掌心一闪而逝。墨心水晶不受控制，好像有什么压抑着暗隐力量。”
    夜晚，虫鸣声不绝于耳。不知名的鸟儿扑啦啦地飞过，叫声怪异，长长短短，像是尖利的笑声。
    “它在笑什么？”叶汐搂着易宸的胳膊，半梦半醒间，低声问。
    “大概在笑我们被困在这里，没办法出去吧。”易宸耳语道，声音低哑。叶汐长长的墨色发丝温柔地流转在他指间。
    长满青苔的陡峭岩壁上，火光摇曳。夜风中，离地数十米高的藤蔓微微舞动。这点高度原本难不倒他，可是如今……他无奈地笑了，倚着石壁，慢慢闭上眼睛。
    无法用暗隐力量疗伤，日复一日，易宸只能在休养中慢慢复原。
    潭水映出暗夜的深沉，他脱掉黑衣，走进水中。清凉的水浸在痛得近乎麻木的身体上，舒缓了不适。微光粼粼，他枕着手臂倚在水中的岩石上，望着远处熟睡的叶汐。如果时间可以停止，他们可以永远相守，就算要承受永无止境的病痛，他也愿意。
    余光中，丝囊晕出头骨的温润光芒，丝丝焦虑搅乱了心绪。水滴滑过左手掌心的纹路，落入潭水，清泠泠地回响。一道银白色浅痕浮出手腕。这些天，一旦体力允许，他就试着唤醒体内的暗隐力量，可是没有任何进展。此刻，银白色沿着脉络蹿向指尖，全身的热度和疼痛也随着那些银色纹路涌向五指。
    左手按入水中，白色的水花应声而起，旋又跌落，圈圈涟漪搅乱了静水。丝丝银白色融入水中，描画、牵扯着水纹的形状，又很快碎断成点点白色，飘散在水中，像极了落雪。
    白雪飞卷，女子一袭雪色衣袍。风帽低低地压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蔷薇色的嘴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她半跪在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身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滑过唇角的泪水滴落在男孩冻得通红的小手上，瞬间成冰。
    哭闹声骤然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拖着小男孩走向冰雪深处……
    女子尖利、凄苦的叫声消散在暴风雪中。雪地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拖痕。
    极寒的风雪呼啸着，像无数利剑，割开皮肉，刺进心中。
    易宸顺着石壁滑入深潭，无力浮出水面，只能不断下沉，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