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月华清冷，梧桐枝燃起的火光中，一边是茂密古树的沉郁黑影；而另一边，光秃秃的大树只剩下利爪般的焦黑枝桠。
    初秋，细雨后的山林中，寒意更浓。微光透过层层树叶，柔柔地洒在叶汐墨色的发丝上。她跪在溪水边清洗，冰冷的水钻进伤口，痛得她低头紧紧抱住双臂。
    “我帮你。”声音轻柔，却很清晰。藤儿站在不远处，一绺长发散落在脸颊边，双眸透出疲惫之意。月色下，葛裙上的干结血迹变成一块块晃动的暗影。她接过葛布，纤长的手指轻轻将叶汐背后的长发顺到胸前。肩背上，白皙的皮肤布满渗血的细碎伤痕。
    溪水清泠泠地流淌着，濯碎了月光。溪边的碎石间，放着叶汐刚刚换下的T恤。粗砂砾早将它磨得残破不堪，斑斑血迹沾了尘土，反而不那么触目惊心了。藤儿觉得喉咙一阵酸痛，很想哭。
    今晨，姬轩辕忽然决定送她离开时，藤儿就隐隐觉得不安。之后，族人神智癫狂，祝言和戥匆匆离开，还有羲和的到来更令她忧心不已。于是，央求羲和带她和姜雨一起来。
    浓雾消退的那一刻，血腥和惨烈尽现眼前。熟悉的人倒在血泊中，树林里一片残破。藤儿害怕得手脚冰冷，不由得紧紧搂住姜雨。也就在那时，她看见满身尘土、发丝散乱的叶汐。她把葛布撕扯成条，缚住祝言肩背的伤口，浑然不觉自己后背的道道血印。正是叶汐韧如蒲草的性格令她们忘却惧意，走进浸血的草丛。
    鲜血触目皆是，压弯了草尖。每走一步，心跳就在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息中不断加剧，撞得胸口闷闷得疼。掌心满是汗水，脊背却一阵阵发冷，冷到双腿停不住地微微颤抖。耳边嗡鸣不止，刺眼的殷红和焦黑色渐渐泛白。
    忍住一阵阵晕眩，她们帮叶汐、羲和照料伤者，直到入夜。伤势相对较轻的祝言第一个转醒。他带着戥，驾貔貅回泪滴窟，借助黑翡卵石的力量疗伤。
    惊恐和担忧不断交迭，煎熬中，藤儿无暇顾及姜雨是怎么支撑到日落的。直到娇小的身影伏在貔貅上，随戥而去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想明白。姜雨喜欢戥！绵绵情愫如丝绕指，却也如茧一般，令姜雨为他而坚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忧心如焚、坐立难安，种种心绪皆因姬轩辕而生。
    “两位族长一定会醒过来。”藤儿轻声说道，低低的声音更像是安慰自己。
    叶汐没有说话，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身体极度乏力，连换件衣服都累得眼前发黑。她很累，也很害怕。草丛里，不断闪烁的细碎光芒令她惴惴不安。冷月的光华流转在易宸的墨心水晶上，裂纹密布，丝丝清晰，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如果它碎了，易宸会死么？叶汐心乱如麻，时至今日，她相信自己根本熬不过生离死别的悲恸。用衣物轻轻裹住的墨心水晶，叶汐和藤儿一前一后往回走。
    漪清的水晶早已碎成粉末，却活了下来，为什么？叶汐暗想，目光顺着曳地的绢色白发慢慢向上。
    发丝间，一双微睁的眼睛带着讥笑，斜睨着她手里那块布满裂纹的墨心水晶。
    “他醒了。”手腕上一紧，藤儿戒备地拉住叶汐。
    “他离死不远了。”笑声低沉，闷响在喉咙里，漪清不徐不疾地开口，“一旦水晶碎裂，他就会饱尝痛苦而死。你，还有头骨，终究是我的。”
    漪清笑了，笑声越来越张扬，原本俊俏的眉眼变得极为狰狞。张狂的笑声回荡在林间，狻猊和貔貅惊得立起身体，躁动不安地抖动双耳。
    “你……”叶汐诧异地看向他的左耳垂，银水晶早就被易宸打落，为什么他还有这么深的敌意，“你的记忆没恢复？”
    “记得又如何？”长长的绢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用漫长的数千年去守一个承诺，那个漪清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想随兴而活。想得到的，绝不放手，憎恨的，也一定会清算。”
    暗红的锁链圈圈缠绕着漪清，热力隐隐流动。全身的烧灼伤痕时时浮现，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自愈。折断的指节也在一点点复原。
    “易宸不会死。”沉默了一会儿，叶汐淡淡说道。现在，她根本无暇揣度漪清的想法，更无意说服他改变心意。她很累，从未有过的累，感觉心跳都要停了。绝望如影随形，担忧、悲恸、疲惫，种种负面心绪将她推向崩溃的深渊，紧绷的心神再也经不起一丝丝波澜。可是，她还在努力呼吸，唯一的力量就是昏睡在软草垫上的易宸。
    后背纵横交错的伤口随着他沉缓的呼吸，渗出丝丝血迹，洇红了葛布。微风吹过，拂起布角，露出左肩深而狭长的□□伤痕。
    漪清的目光落在易宸的左肩，忽然变得深沉而不可捉摸，喃喃自语道，“或许……他不会死。”
    “真的？”叶汐蓦然起身。
    “当然，只要你求我。”
    “求求你，救他。”叶汐鬼使神差地向漪清走去。
    “小心！”藤儿伸手阻拦。虽然隐隐觉得现在伤重的“族长”并不是真正的姜氏族长。可是，长久以来的点点滴滴，平静中的温暖，共历险境的惊心动魄，让她觉得他和叶汐是真正的姜氏族人。
    “这是求么？”叶汐的急切回应令他心生怒意，她居然这么紧张易宸。漪清冷哼一声，“锁链缠得这么紧，我怎么救他？”
    “你满目戾色，放出来，只会害人。”风卷衣袂，羲和走了过来。蓍草从袖中簌簌飞出，在空中结印，压向绑着漪清的巨大古树。一向温和的羲和，此刻因为姬轩辕的伤势而怒火中烧，恨不得用蓍草印震晕漪清，让他闭嘴。
    蓍草印从四面八方压向漪清。落叶纷飞，枝桠急剧颤动，吱吱咔咔响。光芒如水，柔润明丽，却有如利刃。他侧过脸，握紧双拳，默然忍受着加诸在身上的重击。光影明暗交替，道道蜿蜒的伤口爬上脸颊、胸腹和手脚。
    “一个月前，我亲眼看见他的水晶碎裂。”叶汐轻轻按住羲和的手腕，“他可以死而复生，或许真有办法救易宸。”
    羲和不信漪清会出手相助，可他素来性格温和，即便一时愤然，出手伤人，也无心置他于死地。蓍草的光芒渐渐暗淡，缓缓飘落四散。
    用力啐出嘴里的血，漪清满目杀意地盯着羲和，“我一定会让你尝尝四分五裂的滋味。”
    他仰头狂笑，大笑声渐渐变成凄厉的尖啸。伏在不远处的狻猊蓦然站了起来。
    羲和的脊背冷汗涔涔，蓍草在袖中蓄势待发。他不怕漪清的恐吓，而是担心狻猊会伤到昏迷的易宸和姬轩辕。
    “我为什么要帮易宸，想知道的话就跟上狻猊。”见羲和不为所动，漪清冷讽道，“畏首畏尾的，算了，别勉强。”
    “我去看看。”羲和担心漪清使诈，“你们留在这里，他说什么都别信。”
    “一起去。”叶汐拾起丝囊，系在腰侧。身心俱疲，累到哪儿都不想去，可是，不能留在这里。她担心自己救人心切，会经不住漪清的巧言，纵虎归山。点燃火把，目光轻轻扫过昏睡的易宸和姬轩辕，最后落在藤儿身上。
    “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藤儿冲叶汐微微点了点头。
    淡淡的月华之下，初秋的清冷随着夜风钻进衣袖。大半天来，叶汐什么都吃不下去，只是喝了些水。风并不冷冽，她却有点瑟缩。羲和的火把挪近了些。燃烧的火焰，带着暖意，撩在肩上。
    狻猊的长尾，带着朦胧的银色光芒，左右摇曳。他们涉过溪水，踩着巨兽踏断的粗树藤和灌木，向东走了大约半里路。
    “再往前，就是族人暂驻的树林了。”羲和微锁眉峰，低声说。隐约的火光透过树木，闪烁不定。白天，因为担心姬轩辕他们的安危，安顿好静童之后，他随即赶来。可是，浓雾弥漫，他最先找到了姜氏族人这里。
    不知道漪清为什么让狻猊带他们来这里，越想不通，心就越乱。
    “你能不能停一停，让我卜个卦，问问吉凶啊。”羲和瞪着前面摇尾前行的狻猊，闷声自言自语，伸手就要去扯它的长尾。
    狻猊身形一转，拐进了东南边的一片低矮树林。又走了大约百米，终于在一座孤岩前停了下来。
    赤色的岩石上满是银白色的线条，弯弯曲曲的，很像一条条游弋的蛇。
    “上面写了什么？”叶汐想起在天坑看到的蛇族文字。
    “不知道。它们比蛇族文字更加古老，只有……”羲和盯着岩壁，欲言又止，伸出手，却又不敢碰，“只有螣蛇族的人才懂。”
    “螣蛇族？”一天之内，叶汐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不算陌生的名字，“漪清说，他是螣蛇族人。”
    羲和很诧异，扭头看向叶汐。就在这时，岩壁左下角，一道锐利的冷光闪过。他拨开纠缠的长藤，一弯形如匕首的刻纹光华熠熠。
    “螣蛇族印记！”羲和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敬畏，又透着惧意。
    “这种匕首纹是印记？”叶汐恍然，“这么说，漪清有可能会救易宸。”
    “这不是匕首纹，而是背生双翼的螣蛇。”羲和怔忡，“你说漪清会出手相救，为什么？”
    “易宸的左肩也有这样的印记，应该也是螣蛇族人吧。同族相救，或许漪清是这么想的。”叶汐微微皱眉，“很奇怪，易宸身上的印记是重伤之后才出现的。”
    “他有螣蛇印记？”羲和十分错愕，不由得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叶汐的胳膊，“你没看错？”
    “应该……应该不会看错。”叶汐从没见过羲和这么激动。
    “对不起。”他松手，抱歉地笑了，“忽然听闻螣蛇族后裔，有些吃惊。”
    他长叹一声，缓缓开口，“传说中，螣蛇族是最古老的一族。族人不问世事，过着隐居的生活，因而鲜为人知。移居云星后，他们似乎真的消失了，只留下旁系的蛇族。古籍上的有关记载也讳莫如深。”
    羲和从袖中取出一截烧焦的树枝，在葛布上细细临摹岩壁上的文字。写着写着，他停了下来，出神地盯着那些银光熠熠的古字。
    静默中，夜更加幽冷。返回的途中，羲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落叶，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