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静默中，夜更加幽冷。
    一路上，羲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落叶，若有所思。
    “此行没让你们失望吧？”漪清微眯双眼，悠悠开口。
    羲和没理会，径直走到易宸身边，移近火把。左肩锁骨之下，殷红的印迹随着易宸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蓦然间，羲和的脊背有些僵直，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觉紧握成拳。半晌，才慢慢抬头，握紧写有螣蛇族文字的葛布，走到漪清面前，“岩壁上的古字，我们根本不认得。你想说什么，何不言明？”
    “言明？”漪清的目光穿过丝丝绢发，落在易宸身上，嗤笑了一声。“那我还有什么筹码！放了我，他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不然，我很乐意当一个旁观者。”
    “要是不说，你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声音虚弱，却不容质疑。火光中，姬轩辕在藤儿的搀扶下，慢慢走近。展翼纹晦暗无光，葛衣上的血迹随着脚步慢慢洇开。可他丝毫不顾重伤初愈的身体，盯着漪清，一步步走近。
    “葛布上的字究竟什么意思？说！”姬轩辕低喝，手中的火把直指漪清。
    明亮的火焰扑到颈边，青烟缭绕。顷刻间，一绺绢白的长发烧得参差不齐。
    “我早该勒断你的脖子，让你身首异处。”火焰跳跃在漪清的双眸中，却融化不了怨毒的冷冽。
    姬轩辕的目光扫过重伤昏迷的易宸，眉峰拧起，再看漪清时，只剩漠然，“如果易宸死了，我一定让你陪葬。”
    火把吐着灼人的烈焰，压在漪清胸口。火与皮肉相触，咝咝作响。
    披散的银发遮住了如琢如磨的精致面容，漪清绷紧身体，抵御沁入经脉的剧痛。
    “要我说，可以！拿头骨和叶汐来换。否则，我奉陪到底。”他浑身颤抖，笑声断断续续。死，或是生不如死，他从来不怕。
    姬轩辕急怒攻心，扔掉火把，伸手锁住他的喉咙。
    “算了，他是悬月护卫。易宸也认得螣蛇族的文字，等他醒了，再想办法。”叶汐无力地说着，伸手阻止。她明白，如果不是为救易宸，姬轩辕断然不会出手伤漪清。同僚相残，这是他最深恶痛绝的。
    姬轩辕回头，看着叶汐，双眼微红。良久，终于放开漪清。双拳握紧了，垂在身侧，指节咔咔微响。
    彼此的心思，不用言明，已是了然。
    “扶我回去。”姬轩辕两鬓冷汗涔涔，伸手搭在羲和的肩膀上。全身的伤口在大力扯动之下，痛入骨髓。摇曳的篝火拉长了他的身影，微微前倾，步履维艰。
    白天的对战中，一枚枚爆裂的神玥是姬轩辕自己打进体内的。用凝聚在古珠里的强烈意念控制行动，以抵御心影的幻境。为了救人，他对自己如此狠冽、决绝！叶汐的眼睛忍不住一阵酸涩。
    “为什么帮我？想保护我么？”漪清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扬起，一双弯月般的眼睛影影绰绰。
    叶汐不由得想起那个衣衫褴褛的纤弱孩童。她恨过漪清，在易宸重伤倒地的那一刻。可是，一直盘桓在心里，让她恨得近乎失控的人是蚩尤，那个为了一己私欲，将别人推向黑暗深渊的恶魔。愤怒和悲痛交织，心满满的，压抑了太久，无处宣泄，她很想放声大叫。
    “碎玉重生，月相薄茧，朔望蛾眉，月芒之洗。”漪清微闭双眼，“这就是岩壁上的字，是螣蛇族的秘密。”
    “什么意思？”之前逼问半天，他都没说，为什么会轻易告诉她？叶汐很诧异，但她更想知道其中的涵义。
    “一切等他醒了之后，自有分晓。等你亲眼目睹他的痛苦，再求我也不迟。”月华在眸中流转，他像是累了，低头轻叹一声，长长的银发遮住了赤色锁链和满身伤痕。
    忐忑不安的心绪中，晨曦姗姗而来。清脆的鸟鸣声不绝于耳，东面的焦土之上，却是死寂无声。
    葛布、树枝和巨大的树叶撑起一个矮篷，挡住了夜间的重露。叶汐一宿没睡，倚着树干，守着易宸。她静静看着，看见他慢慢睁开眼睛，还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嗓音沙哑，却带着触痛心底的温柔。她抬手，不断拍打脸颊，想拍散极度困倦而产生的幻觉。可是，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又睁着眼睡着了么？”易宸握住她的手腕，随即吃痛的微微拧眉。
    “我以为……”叶汐哽咽，想抱他，又怕伤到他。
    他淡淡地笑了，轻轻抱住她。草丛中，墨心水晶布满裂纹，易宸的目光微微一滞。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下巴轻轻抵在叶汐的肩上，他闭上眼睛，沉溺在拥抱的温暖和恬谧中。“不要放开，让我抱久一点，好不好？”
    轻松的语气，却勾勒出悲怆。叶汐心里一痛，眼泪涌了出来。
    阳光洒在墨心水晶上，折射出的细碎光芒，带着不属于初秋的冷意，刺入易宸的双眼——
    狂风裹着漫天飞雪，素洁的雪花化为冷冽的刀锋，切割着□□在外的皮肤。女子的风帽滑落，墨黑的长发随风而动，凌乱而凄美。手掌上，小巧可爱的雪兔碎散在风里，两枚深红色水晶从指间滑落。
    雪地上，两排小小的脚印，离她越来越远。
    尖啸声，殷红的血滴，随风肆虐。
    冷冽的冰雪冻僵了手脚，狂风肆虐，窒息感重重地压在胸口。似幻似真的影像如狂涛般展现在易宸眼前。可是，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以年幼孩童的视角，无助地仰视着悲伤的离别和血腥。
    身上的伤口像被巨大的无形力道压迫着，瞬间爆裂。一道道伤口不断蔓延，如猛兽的爪痕。易宸闷哼一声，倒在草地上，蜷起身体，抵御突如其来的剧痛。
    温热的血沾在手臂和膝盖上，极度惊恐中，叶汐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一切等他醒了之后，自有分晓。等你亲眼目睹他的痛苦，再求我也不迟。”
    昨晚的话蓦然闪现，她踉跄着跑到漪清面前，“救他，求你。”
    绢白的发，滑过脸颊，漪清慢慢抬头。还没开口，一柄骨镞就压在颈项。
    “别逼我杀了你。”姬轩辕一夜浅眠，充血的双眸几乎要燃起火焰。
    “杀了我，他一定会死。”血滑过骨镞，滴落在草丛中，漪清无所谓地嗤笑道，“你动手啊。”
    “我会带着头骨和你走。”叶汐木然地说着，“这样，你可以救他了吧。”
    “好，我救他。你们先想办法松开这条该死的锁链。”看到叶汐失魂落魄的样子，漪清的眼里透出丝丝恨意。为救易宸，她甘愿冒险，为什么？
    只有易宸才可以驾驭锁链，怎么办？姬轩辕心中焦急，又听到易宸竭力压抑的闷哼，他方寸大乱。
    “无计可施么？我帮帮你。”漪清嗤笑，白色长发无风自舞，如瀑般拂过草地，瞬间就缠在叶汐的颈间。
    “放开锁链，不然……”漪清没说下去，绢白的发丝又缠紧了一分。
    易宸的目光随着低喝声，移向树下——姬轩辕目眦欲裂，叶汐被绢发拉扯着，跌跌撞撞，渐渐靠近赤色锁链。为什么姬轩辕不救她！为什么？心脏重重地搏动，痛到不能言语。他睁大双眼，染血的手指向着锁链的方向伸出去，在虚空中紧紧握起。
    灼热的锁链猝然收紧，烙进筋骨，血顿时从漪清的嘴里涌了出来。
    “放了漪清。”姬轩辕举起骨镞，压在叶汐的颈边。一线血色顺着白皙的颈项滑落，洇红了素白的衣服。“放了他，你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叶汐说过，没有你，她不会独活。若是你离开了……”姬轩辕低头，缓了缓哽咽的语调，“放心！我不会让她经历悲恸的噬骨煎熬，我会亲手……”他抿紧双唇，再也无法继续。
    易宸望向叶汐，疲累和痛苦磨掉了她眼中的灵动与光华，却让爱意沉淀得更为醇厚。看着她，他会忘记痛苦，忘记周遭的凌乱。
    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还会记得她。
    锁链的光芒倏然黯淡，铮铮滑落。与此同时，易宸身上枝桠形状的伤痕也不再蔓延。
    漪清的身体晃了晃，扶住树干，勉强撑住。雾弩陡然浮在腕上，弓弦振动，心影破空，铮然击中草丛里的墨心水晶。
    易宸应声倒地，捂住左胸，无声地挣扎着。
    终于还是碎了！
    “你骗我。”啪的一声，叶汐扬手，重重落在漪清的脸颊上。
    漪清微启双唇，低头静静望着她，丝毫没有理会姬轩辕锁在喉间的手。
    “等等，别杀他。”羲和半跪在易宸身边，高声喊道。
    易宸的指缝中，丝丝银色冷光透了出来。左肩锁骨处，暗红的印痕迸发出熠熠光芒。一道带着隐约蛇纹，拇指长的螣蛇族印记赫然显现。
    “封印，打破了么？”羲和怔忡，神色不明地看着昏睡的易宸，喃喃自语，“之后会如何？”
    “会如何？”漪清嗤笑，“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螣蛇族人。”
    “现在，该兑现承诺了吧？”他打开姬轩辕的手，瞥了一眼叶汐，“当然，你们可以食言。不过，他要经历的月芒之洗，困难重重，没了我，还有谁能帮他？”
    说完，他转身离开。
    叶汐跪在草丛中，细细抚过易宸俊逸的眉眼。渐渐的，他紧闭的双唇、苍白的脸色有些模糊不清。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她起身追向远去的漪清。
    “回姜氏疗伤吧，照顾好他。如果有事，相信貔貅一定能找到我们。”她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